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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了,馬波諾先生(Goodbye, Mr. Marlboro)
折戟

再見了,馬波諾先生(Goodbye, Mr. Marlboro)

三十年前,在一個錯誤的場合中結識了您,那時我還是「少年維特」,煩惱多多。如今己步入「知天命」之年,青絲熬成了白髮,兩鬢降霜。這些年來與您朝夕相處、形影不離,感謝您默默地伴我走過了人生中的起起伏伏,而您總是不言不語,好像也無怨無尤啊!現在我遽然提出要和您分手,且執意甚堅,您心中一定十分迷惑,我也有必要跟您說個原委。你我之間的恩恩怨怨與愛恨情仇,就像一部十七史,不知從何說起?

話說那年,被公司外派至臺灣包山包海,巧遇強烈颱風來襲,警報一發佈,家母即遠從加州來電擔心:「颱風來了,千萬注意安全,小心火燭,當心停水、停電、斷瓦斯,走在街上小心別被招牌打到頭,…」老媽說。

「老媽放心,颱風一來我就不出門了,包括不去上班。其他的準備,嗯,應該是萬全的:一把香蕉、十來個饅頭、半打雞蛋、幾瓶礦泉水、兩支蠟燭、一套金庸、外加一包馬波諾」我說。

馬兄,您瞧瞧,颱風時關門七件事,您已榮登金榜,不可不謂我對你我之間情誼的倚重了。

一九九五年夏,初次自舊金山飛抵上海,煎熬了十幾個小時的無煙班機,當步出虹橋機場後,在人行道上大排長龍「打的士」時,迫不及待的點支煙,一番吞吐快活後,卻找不到垃圾桶,遊目四顧,嘿!滿地紙屑、果皮、瓶罐、煙蒂,心想不在乎再多一支煙頭,於是隨手一丟,…「先生,捨乖擠(十塊錢)」一位老太太手持罰款單,輕拍我的肩膀。

經她這麼一吆喝,前後左右排隊的乘客目光齊集在我身上,由於自覺行穢,我急忙自口袋中掏出皮夾準備付錢了事。啊!糟了,我尚未兌換人民幣!「米金已渴一(美金也可以)」老太太眼明嘴快的說。

我想自己理虧,強龍不鬥地頭蛇,花錢消災,十塊美金就十塊美金吧!於是我在中國抽了全世界最貴的一支煙。

今日的上海南京路

今日的上海南京路

次日黃昏,辨完了公務,信步來到南京路的人行天橋上,憑弔昔日十里洋場的現代風貌,順手點了支煙,悠游自得。突覺身後有人如影隨形,猛一回頭,乖乖不得了,又是一位老太太手持罰款單對我微笑。這次我可學乖了,先發制人:「老太太,我可沒丟煙頭!」「我曉得,但你終究是要丟的。」老太太真厲害,不但洞悉人性,還會以逸待勞、守株待兔呢!

我不慌不忙地自口袋裡掏出一鋁製的可攜式煙灰缸,慢條斯理地將煙頭弄熄塞入,然後嘴角掛起一絲挑戰式的微笑。「年紀輕輕地,不學好!」老太太不甘示弱的說。

馬先生,聽到沒有,跟您在一起,我平白被人教訓、奚落,好沒來由。不過那位老太太讚我年紀輕,倒令我喜孜孜的。

馬先生,您目前處境的每況愈下,我能理解。您的公關朋友們從過去幫您在「時代雜誌」、「新聞周刊」等有水準的刊物上露臉。曾幾何時,您已降格到「花花公子」、「明星」、「俏俏話」等八卦雜誌上粉墨登場了。尤有甚者,您在高速公路旁依窗賣笑的看板,也已招人非議,不日即將全國性的卸下了。飛機、火車、巴士、輪船、戲院、餐館、酒吧、咖啡廳等所有公共場所,一律禁止您的出現,視您如同洪水猛獸!還有所謂的二手煙受害者「俱樂部」哩!縱使在辦公大樓外與您握手寒暄噴雲吐霧,還得「距離七呎」惹人白眼呢!

這和從前的交際應酬場合少不了您,觥籌交錯煙霧迷漫中您是座上賓,只要您的出現,立刻拉近人我間的距離,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您的際遇,我很同情,您的下場,我愛莫能助。如今我也要和您劃清界線,對您而言,無異於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罔顧一番知遇之恩!但我也有千百個理由不得不然啊。

三十年來,您的身價由我初到美國時的每包四十美分,暴漲至目前的四圓半,而我的收入可沒像您這般快馬加鞭的高出十倍啊!美國衛生當局利用消費心理學的「以價制量」來限制您的生存與漫延以減少公害,手段也真夠嗆的。此其一也。再者,申請加入任何人壽保險,保費除了與年齡成正比外,只要和您有任何牽扯,保費猛然上漲一倍以上,而煙齡過長者,還可能遭到拒保呢!您瞧瞧,您的威力有多大,聲名有多糟。此其二也。

不知始自何時,您的包裝盒上竟被強制印上一系列警告,諸如「吸煙可以致癌」,「吸煙損害健康」等,令人觸目驚心,極不自在。就如同交了一位古代的朋友,但他是被「黥其面」的臉上還大書一個「匪類」,我極不方便和他勾勾搭搭,出入公眾場合。您倒替我想想,我好歹是個白領階級,好歹也在高科技行業台面上混的,有您這樣的朋友,讓人臉上無光,甚且被視為次等公民,提早下崗下台。此其又一也。

如若回到亞洲,不論是在中國、臺灣、日本、韓國,您就又變得囂張百倍了,防堵你的門檻崩潰,您不但登堂入室,還在公眾場合大搖大擺,招搖於市。此種多重性格、雙面夏娃的作風,我愈來愈不能接受了。就如同大多數的亞洲移民,過了「黃界」以後,比較循規蹈矩,一旦回到原屬地,就故態復萌,開始闖紅燈、不禮貌、不守法、逃漏稅了。

一千兩百年前,唐宋八大家的掌門大師兄韓愈先生遷潮州刺史時,當地鱷魚為患,人命難保。韓先生為民請命與鱷魚先生交涉,祭文一篇,其曰「今與鱷魚約:盡三日,其率醜類南徙於海,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仍不走,則將大動干戈殺無赦了。

雖然您的外貌沒有鱷魚醜類般的猙獰恐佈,但您斲傷人類的威力,實不遑多讓!我尚沒有韓昌黎先生的諸端火氣,我的與您絕交,乃壯士斷腕,是我自己走而非把您趕走。只是我沒有耐心,姑息個三日、五日、或七日,我要說做就做,我要一步到位!

君子絕交,不出惡言。我也不是刻薄寡恩、無情無義之輩,在這即將分手的前夕,我也會憶及我們共同攜手走過的這段歲月,也會牢記您給我帶來的慰藉與靈感。在那一萬多個滴水般的日子裡,包括在我經濟最拮据困頓的求學時代,我又何曾一日背叛於您?三餐可以不繼,但一日不可無您。青煙裊繞孤燈,在您的陪伴下,我順利的應付了多少大考小考,完成了多少電腦程式,多少產品設計圖紙,多少公司作業標準程序書,多少員工績效評等考核,又對付了多少客戶無理的挑剔與過分的要求。不論是陽春三月,炎夏溽暑,雨打梧桐的深秋,冰雪封頂的寒冬,我映雪囊螢、鑿墻刺股,一路顛跛走來,若沒有你的相伴,這條路也就恁地孤獨與漫長了。如今這些,都已是過眼煙雲,您呢,也該功成身退了。

在十里長亭外,一個背脊微彎的中年人,帶著滿身鬆弛的五花肉,一臉在日光燈下曬出的老人斑,外加拜您之賜,一口不登大雅的黃牙,他,輕聲的跟您道別,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從此天涯海角,蕭郎陌路,永遠不再相認了。

是的,就在今夜,馬波諾先生,就在充滿了離別的惆帳的今夜,讓我痛飲三杯後,點上最後一支煙,跟你「吻別」— 縱使我的世界開始下雪,冷得我…我也永不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