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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節有感

在中外眾多的節日中,我認為最有意義的,莫過於感恩節了。

感恩節的來源,在北美,幾乎家喻戶曉;即使在我們中國,至少在成年人中,不知道的大概為數不多。所以,我實在沒有必要再對它考證一番、敘述一番。

我在此文中想說的只是個人對這個節日的一些感想而已,故題名「感恩節有感」。

我是在晚年才學會感恩的。年輕的時候不知天高地厚,篤信「人定勝天」,以為憑藉自己的聰明才智,就可以實現自己的理想甚至創造一切。哪裏需要感恩於人?只是在個人奮鬥中屢遭挫折,碰得鼻青臉腫之後,才逐漸明白個人的本領實在有限,任何人都離不開旁人的幫助,並進而感悟到冥冥中似乎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主宰著人的一切。這種「神秘的力量」究竟是什麼,以我的智力實在沒法說清楚。有人稱之為上帝或真神,有人稱之為「定數」,更有人稱之為「偶然性」。

我是不怎麼讚同「偶然性」這種說法的。什麼叫「偶然性」?它是怎樣出現的?為什麼你有那麼多的「偶然性」而我卻沒有?屢屢出現的「偶然性」不就成為「定數」和它的同義語「必然性」了?

讓我感悟到這點的,首先是我的婚姻。

我唸初中二年級的時候,妻子是我的同班同學。雖說同班,但直到初中畢業,卻沒有講過一句話。只是彼此知道對方是同班而已。

我們開始講話是在考高中的時候。當時的升學考試同現今不太一樣。通常是把大禮堂作為考場,所有的考生都在這個大考場中考試,同校畢業的考生是絕對不允許編為同座的。作為監考,幾十位老師威嚴地在試場中來回巡視,像防範小偷一樣防範考生作弊。

第一天考試,我早早來到試場,找到座位剛剛坐下,卻發現那位與我同班三個學期但沒講過一句話的她,端正地坐在我的身邊。怎麼回事?看來考試工作人員的疏忽竟讓我們同坐了!這就為我們開始交談提供了絕妙的機會。

我們真的交談了,而且幾乎每科考前都要交談幾句。當然,交談僅限於與考試有關的內容。

我們都被錄取了,繼續成為同班同學。在高中階段,我們從相識逐漸走向相知,進而走向相戀。但萬分遺憾的是,開始相戀不幾個月,我就因為參加學生罷課運動而被學校以「挾眾罷課,破壞校紀」的罪名勒令轉學。

在國共兩黨互相爭鬥、互相防範的當年,「挾眾罷課,破壞校紀」的罪名,讓我在本地轉學幾乎不可能,我只好到外地謀求繼續學習的機會。

分離,對我們的相戀實在是一次很大的考驗。我們沒有經受住考驗。一次小小的誤會使我們的相戀夭折了,以致近五年沒有往來。

這五年中,國家政權發生了更替。我和她相繼參加了工作。那時,許多老幹部由於忙於作戰而沒有機會結婚。現在和平了,他們該結婚了。於是老革命追求年輕貌美的女學生成為時尚。我目睹許多相愛的男女,在「組織」的干預下被迫分手,而女方迅速同老幹部喜結良緣。在這樣的背景下,已經分手的我們,「破鏡重圓」的機會看來永遠消失了。

不容否認,初戀,特別是一對涉世不深的青少年男女的初戀,是最純潔、最沒有功利目的、最令人陶醉的。我們正是這樣。儘管近五年不相往來,但卻無時無刻不在懷念對方,並一有機會就打聽對方的下落。

正當我和她的關係處在這種「剪不斷、理還亂」和「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狀態的時候,上級決定調我到上海學習,三個星期後前往學習單位報到。於是我積極準備行裝和辦理各種手續。

沒想到的事情竟然發生了,一天下午,電話總機突然要我去接「外線電話」。那時通訊遠沒現在發達,省部級單位只有總機可以接外線。一般的情況,像我這種參加工作不久的小幹部,總機是不會通知本人去接外線的。不知怎的,這次總機卻對我特別照顧,竟通知我去接外線。我的辦公室和總機不在一棟樓,相距有好幾百米。我跑步到總機,氣喘吁吁的拿起電話,聽到的卻是她的聲音。她說,她出差來到此地,希望能同我見上一面。

我如約的同她見面了,而且不止一次。也許是年紀大了幾歲的緣故,幾次坦誠的交談,不僅消除了當年的誤會,而且感情迅速升溫,我們決定恢復當年的戀愛關係。

如今,我和她已結婚近六十年,兒孫滿堂。每當我回憶起我們相愛經過的時候,我實在萬分感謝那「神秘的力量」。它給了我那麼多的「偶然性」,讓我和她終成眷屬。試想一下,如果當年我已前往上海,如果她不是在我前往上海的前夕出差到我工作的城市,如果她不打電話給我,如果我單位的總機遵循慣例不通知我接外線,如果當時我不是在辦公室的電話機旁。只要這許多的「如果」有一個不是「如果」,我和她的戀愛關係將不會恢復,後來的婚姻關係將不復存在。更不要說「如果」她像當年許多女生一樣接受「組織」的安排同老幹部喜結良緣了。

對於我的婚姻,我能不對造物主感恩嗎?

再說另一件事。

我們結婚的第二年,「偉大領袖」發動了「反右派」鬥爭。在所謂「引蛇出洞」的大鳴大放中,我沒有寫過一張大字報,在幫助黨整風的座談會上,我沒有發過一次言,僅僅根據幾個好朋友揭發我平時的幾句牢騷怪話,我就被打成「中右份子」,並分配到「北大荒」當「農墾戰士」。我以南方人受不了當地的嚴寒不願前往,竟被「一擼到底」,下放到教育系統接受改造。當地的教育局決定把我送到一所市屬勞改農場勞改。正當我無可奈何的準備前往農場的時候,教育局卻突然改變決定,分配我到一所農村中學一邊勞動一邊教書。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是教育局的人事幹部到市委組織部開前往勞改農場的介紹會時,組織部的某位領導卻動了「惻隱之心」,認為我犯的「錯誤」還不足以送勞改農場,竟決定放我一馬。

然而我在農村中學所受的屈辱也是很傷自尊、很難忍受的。學校領導專門劃了幾分地給我做改造的基地。上午,我是老師,給學生上課;下午,我是犯了錯誤的人,在改造基地上從事名為自覺實有監督的勞動,以求「重新做人」。這樣足足經過一年,才鑒於我的表現「尚好」而決定取消勞動改造,讓我做全職教師。

實事求是地說,一九五七年我並未犯任何錯誤。把我定為「中右份子」和後來竟弄到要把我送去勞改農場「勞改」,實在是一樁冤案。這樁冤案折磨我二十二年,直到一九七九年才予以「平反」。然而,「反」是「平」了,但二十二年的寶貴時間卻被浪費了。因此,我到老年雖然學會了感恩,懂得了感恩,但對「偉大的黨」和「偉大的領袖」以及那「放我一馬」的市委組織部的某領導,卻怎樣也感恩不起來。

當然,現在回想起來,我實在是從內心深處感激那神秘的力量,它沒讓我這位無辜者受到更嚴酷的折磨。

人人都應該學會感恩,懂得感恩,儘管各人感恩的對象不盡相同。但我以為,無論任何人,都應該對那支配人類命運的神秘力量感恩。

我們,無論高貴者或卑賤者,也無論唯物論者還是唯心論者,都生活在同一個地球上。能不對造物主或大自然的賜予感恩嗎?

我還以為,無論任何人,都應該對父母感恩。是他們,把我們帶到這個世界;是他們,養育了我們;是他們,給予我們無微不至的照顧。只要我們想想自己兒女的出生和成長,我們能不萬分感激父母嗎?

除此而外,每個人感恩的對象就不盡相同了。

對我而言,緊接著天地造化和父母之後,我要感恩的首先是我的妻子。結婚近六十年來,特別是在我遭難的二十二年中,她對我不離不棄,恩愛終始。說實話,要是沒有她,我無法度過那艱難的歲月,也許我早就離開這個世界了。

我還得感激美國的聯邦政府和加州州政府。我沒有為美國工作過一天,沒有納過除消費稅外的任何稅,但它卻給了我許多的福利。SSI 保障了我的衣食住行,紅藍、白卡保障了我的健康長壽。如今我這個耄耋老者,在美國過著遠比國內幸福美滿的生活。

兒子媳婦和孫輩也應該成為我感謝的對象。是兒子媳婦,在他們成為美國公民後立即給我和老妻辦理移民美國的手續,讓我們很快地來到美國。一天天長大的孫輩不僅延續了謝家的香火,而且讓我領略了「兒孫繞膝」的樂趣。

對生活了七十餘年的中國,我仍然充滿眷戀之情。我忘不了故鄉桂林的山山水水,忘不了已經作古和仍然健在的至親,忘不了兒時的許多同伴和我的眾多的學生,忘不了銘刻在腦海中有如恒河沙數般無法統計的記憶,儘管這些記憶有些是苦澀的和令人心碎的。

感恩節過去好些天了,但我對這個節日的感想卻一直縈繞著我而揮之不去,以致我不得不提起筆來寫這篇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