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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唸小學時的三位師長

我唸小學的時候很招老師喜歡,不少教過我的老師提起我來,都會異口同聲地誇一句「這小傢伙不錯!」其中更有三位,簡直把我當成了他們的孩子,對我親熱有加,讓我永難忘懷。

一位是我在武漢「敦仁小學」唸四年級時的班主任張國甲。

張老師是湖北松滋人,三十多歲,長相煞是剛猛,待人卻相當和善,從不大聲吼叫訓斥。他就住在我們教室隔壁的一間廂房裡。這廂房不大,迎門便是一座半人多高的佛龕(這所小學原先是座廟)。佛龕上供著一尊全身貼金的坐佛。年深月久了,又無人敬拜維護,佛與龕都已神采黯然。佛龕右側靠牆處,剛好能擠進一張單人床。張老師每晚就在這裡伴著連一盞青燈都沒有的孤佛度過漫漫長夜的。

張老師不愛起早床,特別是冬天的清晨,天亮得晚,又冷,更捨不得早早離開熱被窩,常常是我們已經到了學校,進了教室,他還在蒙頭大睡。

其實他沒有睡著。好幾次他聽見我在門外說話,便從被子裏伸出頭來叫道:「鄧海生,進來!」我進去了,他又叫我坐上床,把鞋脫掉。等聽到我把鞋子扔到地上的聲音,他就掀開棉被,一把將我和衣抱進懷裏,然後蓋好被子,兩人如父子相依般地睡上一陣。他的被子暖和,我毫無顧忌地躺在他的懷裏,覺得很舒服、很受寵。等他說:「好了,我們該起床了」時,我還依依不捨的。

另一位是同時期在該校教我們體育的女老師(太不敬了,我知道她姓徐,卻怎麼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來)。徐老師從面相到身材,都讓人覺得有一種健美的氣韻。她五官長得很生動,如果鼻子再高一點,你會以為她帶有西方人的血統。齊耳根的短髮彎出幾道大波浪,很有時代感。一套深藍色的線織運動衣就是她的工作服,褲子是精心修改過的,改得很能體現女性的曲線美,與她胸挺腰直的身姿搭配起來,一下子就顯得青春四溢,別有神采,不由你不回頭再看一眼。其實,她那時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

輪到給我們班上課時,徐老師常常是提前在課間休息時就來到我們教室外等著。有一次,她走到我前面,蹲下來說:「鄧海生,趴在我背上!」我扒上去,摟住她的脖子,她就挽起我的雙腿站起來,在教室門前來回轉悠,嘴裏還哼著什麼,很像是在享受一種充滿母子之情的天倫之樂。說來也怪,碰上老師的這類親昵對待,我從來沒有覺得有什麼不正常,也不介意同學們在怎麼看,總是很心安理得地接受下來。我把臉貼在徐老師耳旁散發著香氣的軟髮上,溫馨得不得了,恨不能永遠別響上課鈴。

第三位是我早在黃陂縣老家「培英小學」唸書時的校長朱紹斌。

朱校長身高接近一米八,儀表堂堂,風華正茂。他是那所小學的創建者,也是最為得力的支撐者。由於他治學嚴謹,領導有方,把學校管理得秩序井然,師生們都十分擁戴他。

我是該校的一期生,屬於年齡較小的一撮,因勤奮好學又很文靜,受到各科任老師的關注。特別是在算術課堂上,因解答四則混合運算試題速度最快又一題不錯而屢屢奪得 105 分的殊榮,更成了校園裏很惹眼的一棵好苗。

朱校長當然不會不知道我的情況,但是他喜於心、吝於言,每次見到我,只是彎下腰來,摸摸我頭上的小辮子,整整我脖子上的銀項圈。這辮子和銀項圈是我父母怕我不好養,在我十歲之前為我安排的護身之物。朱校長關心它們,想必也是在暗暗祝福我這個品學都很令他滿意的後生小子平平安安地長大。

遺憾的是,「培英小學」平靜的校園生活延續不到半年,就被解放戰爭的隆隆炮聲攪亂了。一天上午課間休息時,朱校長走到我跟前,把我高高地抬起來,在我臉上親了幾下,然後貼著我的耳朵悄悄地說:「小伙計,我們快要分手了。你讀書很有天分,一定要繼續努力學習,長大了為國效力!」從他的眼神和語氣裏,我意識到一定要有甚麼重大事情要發生。幼小的心靈裏頓時出現了一種惶恐與不安。我不知如何是好,緊緊摟住校長的脖子,像是在尋找甚麼幫助,又像是回應他的囑托。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學校裏就炸了鍋似的傳開了一個完全出人意料的消息-朱校長已決定參軍,過幾天就要跟著部隊走了。

朱校長突然棄教從戎,讓學校一下子陷入了難以排解的失落與悲傷。大家既為學校的前途擔憂,也為他的戰火生涯牽掛。他最後離校的那天下午,陰雲密佈,北風呼嘯,全體師生集合在大操場開送別會為他壯行。送別會以校歌開場。那校歌是朱校長親自依《滿江紅》詞牌填寫而成的,曲調雄渾激越,歌詞蕩人情懷。一曲既畢,人人淚流滿面,操場上一片抽泣聲……那情景、那氣勢,很有些「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與蒼涼。

我與上述三位師長之間的情緣很是特殊,也頗為罕見,不要說大學、中學,就是在個別孩子特有的童貞與聰穎確實能讓部分老師為之顛倒的小學裏,我也沒有發現第二例。應該抱歉地說,這三位師長在課堂上給我講授過什麼具體的知識,我已全然想不起來了。可是他們給我的那份愛,卻有如明媚的春光,深深地藏進了我的心窩,時時溫暖著我、激勵著我、扶持著我,即使是我已屆暮年的現在,其力度也沒有絲毫衰減。細細想來,這是一個很值得探討的學術課題。原來,老師向學生傳遞一種發自內心的情感,對學生整個一生所起的作用是任何課本知識都無法替代的。倘若每一位為人師者都能在自己的教學過程中融入為人父母的愛心,整個教育界的面貌必能為之一變。對待上述三位師長,我跟對待所有在我成長過程中付出過心血的人一樣,充滿崇高的敬意和由衷的感激;而且,我要毫不猶豫地說,如果真有來世,下輩子我一定還當他們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