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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

父親雖只唸了三年舊學,卻寫得一手漂亮的字,放棄學業回家那年春節,寫對聯去集市賣,一眨眼功夫就賣光了。由於寫對聯只能掙幾個零花錢,不能維生,更不能養家糊口,所以不得不放棄。

他聰明伶俐,很小就學會了播種。我們家租種地主一大片地,正好靠近趕集行人必經的小路,來往趕集的人路過此地時,看到父親小巧靈活的個子播撒種子,無不感到驚訝!一個勁兒地問祖母「他幾歲了呀?這麼小就學會了播種子……。」

父親個子矮小,喜歡穿長大衣,如旗袍似的長大衣;喜歡乾淨整潔,身穿的衣服總是乾乾淨淨的。

對於一向以燒柴草做飯的農家,屋子的地面也不能有一根雜草和塵埃。當他見到屋子地面上有枯草和泥沙時,不是親自帶頭打掃,就是教孩子打掃,並常常教育家人勤搞衛生,隨時保持室內、室外和庭院的清潔衛生,好似他讀過《朱子治家格言》那本書似的。

他寡言少語,性格孤僻,不去鄰居家串門子,只在逢年過節時走親訪友;當天去、當天回,從不在親戚家住宿一晚。

父親十八歲結婚。祖父因過度勞累加上有一年東家不合理的納稅,一股火上眼導致視力模糊,成了殘廢。父親十九歲便成為一家老小十多口人的掌門人,長兄為父,他堅強地做到了。

據我所知父親有一位姊姊、三位妹妹和一位弟弟,一共姊妹兄弟六人。但是,祖母一共產了幾胎,因無調查我也說不清。不過那時候,產婦產後嬰兒患破傷風夭折的數不勝數,不像現在幾乎有生必活。

父親的弟弟雖然身高體壯,可是在年輕時的一個夏天,在挑重擔趕集途中,熱的熬不住,跳進種稻穀的深水田中解暑,突然的降溫導致右腿的大腿上部和小腿患病(我學醫後才知是骨髓炎)。因當時醫療條件極度落後,一直得不到治療,導致一條腿兩處長期化膿不癒,遺禍終身。因為不能正常勞動,故無法成家立業。養家糊口的重擔,只能由父親一人挑在肩上。

父親的四位姊妹尚未完全出嫁時,他先後與母親生育了八個孩子,存活七個,其中五個女孩、兩個男孩。勞動力沒有增加,人口卻一年比一年增多。由於家中只有五挑穀子的水田,生活主要靠著父親和母親帶著殘疾的弟弟種莊稼,加上農閒做小生意;即買穀子回家加工成為白米後,去四周集市賣,掙點小錢維持一大家人的生活。

家離四周所有集市都遠達十里以上,且都是羊腸小道般的小山路。父親和殘疾的叔叔在農閒時五更起半夜睡,挑上重擔去四周集市趕集,農忙種地,肩上始終壓著沉重的擔子。

其實,他的四位姊妹單是出嫁的嫁妝對父親來說,壓力就已經非常沉重了,更別說擔負一家老小十多口人的吃、穿及住了。

在舊社會姑娘出嫁如果沒有漂亮的嫁妝,那是要受眾人恥笑,更會遭受公婆小看,受氣的啊!可是為了姊妹嫁後少受點氣,父親用與別人一樣、甚至超過不少周邊窮的排場,體面地用大花轎,敲鑼打鼓、吹吹打打,把姊妹一位一位的抬出嫁人。

在我尚在朦朧的歲月時,親眼目睹最小的一位姑坐著花轎出嫁。記得那次是由母親送小姑,因沒有漂亮的旗袍,就借鄰居張家一件孔雀藍旗袍,穿之前也未檢查(母親也是善良樸實、勤勞手巧,但是沒文化、缺心眼,一家人誰也沒有預料到後來發生的事情),當用了兩天後歸還張家時,對方說旗袍弄髒了(衣服上面有個油點)拒絕接受,意是要賠新的,翻了臉。我母親如同吃了一碗玻璃渣汁,感到不舒服,覺得很委屈。可是父親不聲不響,用了二擔穀子賠償,很快了結了此事。眾人都說此家人心真夠黑。後來,張家的一個女兒與我是同班同學,而且很友好,在學習上很多不會的地方常常來找我請教,但我從未因此而稍有怠慢。

父親嚴於律己,善待他人,把一個人口眾多、僅有微薄家產的家治理得有條不紊。雖然不富有,但從不拿親戚朋友一針一線,不借親戚一珠一粒。在 1960 年左右,全國上下都因「自然災害」鬧饑荒時,我們家親戚有的生活不下去,常來我們家。雖然我們的日子也很難度過,但是我看到父親仍然伸出雙手給予援助,從來不讓張口求濟的人失望。他們始終自力更生,家庭和諧,相互友愛。祖母常言:「人窮志不窮,窮得叮噹響也要有骨氣。」

由於父親長年累月肩負重擔,風裏來、雨裏去的不斷奔波、滾爬、遭受各種折磨,高齡時,身體越來越差。1956 年,患上缺血性鉤蟲病。1960 年自然災害中,患上嚴重的低蛋白水腫病,儘管很嚴重,但他卻活了下來,直到 1980 年不幸病逝,享年七十二歲。七十二年的寒來暑往,對父親來說,是多麼的漫長呀!

雖然我很難過,但細想,父親能活到這個年紀,可算是長壽了。在那個時候,與他同齡同村的人,大都只活到了五十多歲。

父親對待孩子的教育,表面上看他終日早出晚歸,似乎完全放棄了孩子;但實際上,他是用自己的行為做出好榜樣,時時刻刻都在無聲無息的教育孩子。少言則剛。

父親在這個大家庭,一直保持著絕對的權威。連我的祖父、祖母都一直很尊重父親、信任父親、發自內心的愛父親,從未對父親大聲說話。我們兄弟姊妹也都為此而敬佩父親、熱愛父親、孝敬父親。我家大弟來到世上時,好像天生就知道他是我們家獨一無二的寶貝,所以表現出無所不為,有些時候令人感到害怕萬分。小時候,大弟與我常跟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當大弟不高興時,打鬧的讓爺爺奶奶覺得恐怖,卻無法阻止。可是只要父親在跟前,大弟立即收斂。無論在何時何地,父親無形無聲的威嚴在大弟身上始終能產生立桿見影的效用。

在我的一生中,讓我最記憶猶新的是我上小學六年級時,一天早上我沒梳頭,從被窩一爬起來,就出門在家的菜地裏翻紅薯藤除草,被父親發現了。父親輕言細語責備我:「怎麼頭髮亂糟糟的沒梳好就出門……」。這是父親在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出口教育,但卻永遠銘記在我心中。

我們兄弟姊妹,無論在何時何地,有何困難,都因父親的無聲教育及威嚴,一步一腳印的深深銘刻在心。當父親因我和大弟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初中而名聲遠揚時,不少人伸出大拇指讚揚父親「身體那麼瘦小、子女那麼多,卻出了兩個學生……」他們為此驚訝。過去因見到父親身體瘦弱,常常冷潮熱諷,不把父親看在眼裏的那些無知的年輕人,從那以後也改變了態度,變為尊敬起來。也許,這也是父親「少言則剛」的力量。

父親曾經也走出過家門,去外地闖蕩,到了少數民族境內的森山野林採藥材賣,也的確掙到了錢,但卻在回家的途中被土匪搶掠一空。從那以後,奶奶說啥也不再讓父親遠離家門。從次,父親就一直守著家門。也許在那土匪橫行霸道卻無人問津的混亂世道下,窮人這樣做,至少還能保住自己的命。

父親與祖輩一樣,除了養家糊口,還有一個奮鬥目標,就是要由佃農變成自耕農。可是,辛苦了一輩子,卻仍是個佃農。一輩子窮!

解放後,我們家分得了田地,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但不久,又遇到合作化、集體所有制、吃大鍋飯、自然災害、文化大革命等等衝擊,好不容易熬到我們幾姊妹都漸漸長大了。等到我和大弟、四妹都工作了,家庭生活也一天比一天好起來,在輪到父親享福的時候,可沒幾年,父親卻離開了人世。辛苦了一輩子,最終也沒能過上幾天好日子。

父親雖去世已三十五年了,但是他的形象至今仍常常出現在我的眼前,有時夜裏更夢見父親給我們姊妹做好吃的。小時候,父親在過年過節時,總是親自進廚房當廚師。父親燒一大鍋油、準備一大盆肉,炸酥肉,給我們吃,我們總是吃的津津有味。直到現在每當我想起來時,仍然會饞的口水直流。

回顧父親一生,始終自強不息、堅毅不屈、勤勞樸實、尊老愛幼、對家庭負責,以善良弱小的身軀,用智慧和雙手支撐一個人口眾多、有著殘疾家人的家庭,使這個家始終和睦友好、有條不紊;教育子女有方,始終繼承和發揚祖輩勤勞樸實善良的優良傳統,給我們這一代樹立榜樣。它也將一代一代傳下去,永放光芒。

父親令我嚮往,令我惆悵、驚訝、感嘆啊!要是他現在還活著該有多麼幸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