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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命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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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 年是我第四個本命年

1966 年 5 月開始「文化大革命」了,我被作為美國特務住進「牛棚」一年多,要我承認自己是特務。我不承認,就站著不許坐下,吃飯可坐,吃完問我承不承認,我不承認,站起來。晚上也得站著。連續四十四個小時,腿腫得穿不上鞋,我還是不承認,只好讓我坐下。

此後,我左腳中指失去知覺達五年之久。1968 年才放我回家,但不能回研究室,天天到鍋爐房報到,推煤渣、推煤、鑽地溝、換暖氣管外石棉灰、抬地溝水泥蓋板。後來升級為燒鍋爐,做電焊工,做車工,設計製做鋼管套絲機。有時,要當木工修建小倉庫,當瓦工幹雜活。這樣幹了三年,到 1972 年才回研究室,在別人領導下工作。我可以進圖書館了,我就拼命找電機新技術,寫出好幾本小冊子,供同行參考,居然有好幾篇文章引用了我小冊子的內容。

直到 1972 年下半年,我被調到電工所,參加了直線電機研究,才正式回到我的本行。除了參加大型的發射器外,我又單獨研究微小型直線電機。

1973 年沈陽高速自動繪圖機會議,所裡派我在技術處長領導下參加會議(當時我的「特務」帽子還沒有摘掉)。討論了幾個方案後,有人提出要我介紹一下我在小冊子中提到的平面電機的方案。我們科長說:「要請示所裡是否可以?」主持會議的科學院科技處長劉翔聲說:「介紹個方案有什麼要請示的?讓他上,出問題我負責。」我就上去介紹了一下,結果確定用我提出的平面電機方案。這樣,我首先就專門研究平面電機,到廣州機床廠請教氣浮軸承技術,回來研究變成平面氣浮方法;到天津化工研究所請教用什麼材料與鋼鐵膨脹係數相同,來做平面電機定子二千四百條溝槽填充料。.回來用四、五種材料做實驗,確定配方。

有了把握,組織了計算機室、附屬工廠和我們室的六人,成為三十多人的團隊,克服種種困難,終於完成任務。拿到科學院一等獎,後來再得了國家科委的「全國科技進步二等獎」。

1979 年是我第五個本命年

我開始研究超導發電機,請 MIT 的 Kirtley 教授來做學術報告,與他討論我們的設計。1980 年12 月,我和三位研究超導線圈的人去美國參加超導技術會議,還參觀了二十四家大國家頂級實驗室,受益良多。又由我私人關係,去西屋公司參觀。那時與我同船赴美,同進 MIT 的同學潘寶梅已是該公司副總裁,主管國防的首席科學家。後來四人同到舊金山,我請假兩個月,住在姐姐家,與所有在加州的親戚見了面。最後經香港,與許多老同學見了面。

回國後,翻譯和寫了幾本書,參加了電機工程師學會和電工技術學會活動,被聘為國際電工技術標準化中國委員會委員。

1983 年,國際釤鈷合金永磁應用會議在中國召開,要我主持那電機小組。上台做報告的論文作者,先集中一星期做準備,我請每人做報告要掌握好時間,不說廢話。然後我提問題,讓他回答,糾正他的英語,使人能聽懂。有時要反覆幾次。經過這樣鍛鍊,報告人膽子大了,胸有成竹了,所以會後評獎會上,我們這第七小組被評為效果最好的。就在這次會議結束時,日本住友公司宣佈發明的高強場永久磁鐵 NdFB(釹鐵硼)。以後不久,中國也做出來了,而且中國資源最豐富。

這已進入我第五個本命年的後期。

1984 年,國家科委抽調科學院和七機部五個人,成立「科健公司」,研製磁共振儀,選定深圳蛇口建設,半年就建起一萬平方米的四層大樓,招兵買馬,迅速開展工作。一方面我和籌備組長侯自強,在國家計委科技局副局長蕭人俊及國家科委科技處張允宏處長領導下,做為國家代表團,去美國考察,購買一台超導的磁共振儀,並簽合同派十二人去實習四個月;又買了一台永磁的,當場簽約付款。 然後又去 Analogic 公司談技術合作。

1985 年,第二次國家代表團去美國,就是為了進一步與 A 公司談合作細節。花了很多時間,談成在蛇口設立一個合資公司,叫做「安科公司」。這次的代表團團長是國家計委科技局長蔡大烈,其餘三人不變。我帶他們到華盛頓,見了潘寶梅。他說我們堅苦奮鬥,做出那麼些貢獻,而他非常慚愧,沒有為祖國出力,等兩年他就退休了,到時候一定回國工作。下一個項目,我們到舊金山王守田的公司,商談派五個人到他公司實習,參加一台超導磁共振儀磁體研製,製完與之一同回國,由他負責調試出來。

1987 年,第一台中國自己研製的永磁共振儀完成,西門子公司立即要求與我們合作,於是我和我們的董事長和副總經理和 A 方的副董事長和副總經理五人,同去德國談判。不料西門子有興趣的只是永磁體,只跟我談永磁,不提全面合作。這樣情況,我當然不能同意,就不歡而散了。

同年,中國電工技術學會主辦國際電機工程學術會議,指定電工所負責,清華大學協助;他們只幫助審查了一部份論文,絕大部分工作都是我們室的幾位組長帶領幾位研究生做的。我不過是主持了會議。

1991 年是我第六個本命年

我已在 1987 年退休,但我仍與科健的周、李兩人在北京很簡陋的小廠房裡支起了一個小攤子,設計三分之一尺寸,用高強度永磁(NdFB,釹鐵硼)的,三千高斯磁共振儀磁體,自己動手安裝。在此之前,我曾經一個人在同一地方做了一台五分之一大小的圓筒式鐵氧體永磁磁體,但運到蛇口測試時,發生機械破損,無法繼續下去。 所以我知道在那小廠房裏,是可以做些事的。正在我們那三千高斯高強磁體快完成時,沒想到美國駐廣州領使館通知 6 月 24 日到廣州辦理移民手續。那是九年前我在美國的姐姐申請的,隔了那麼多年,已經淡忘了。我對移民不移民都無所謂,但我已退休,而且兩個兒子都在美國,大家都說我應該去。於是告別北京,移民美國。事後得知,那高強度永磁磁體,性能很好,放大到實際尺寸,效果也好,已投入生產,是世界上第一台這樣即輕又價廉物美的產品。

1991 年 7 月 20 日移民到美國。 8 月 15 日就被聘成為 A 公司的技術顧問。他們正在與英國公司合作研製人體局部磁共振儀,但都不知道怎麼做永久磁鐵,正好我參加了,就要我設計適用的永久磁體。可是我剛設計完,老闆說「不幹了」,因為英方要求佔一半好處。老闆很快就提出另外一項任務-「移動式 CT」。因為當時的 CT 很重,要病人進專門的 CT 房去做檢查。他想的是可推到病人床邊檢查,不用病人移動。立刻組成二十人的隊伍,要求七個月完成任務,我被指定負責選定低價可靈活調速的驅動電機。他每星期一第一件事就是召開 CT 技術討論會。我廣泛蒐集各種電機性能資料,要求樣機測試,選中一種,可是價格太貴。最後與生產廠談判,協議每年採購不少於一百台,才把價錢壓下來。這項新產品上市,飛利浦公司立刻搶先買斷,掛他們牌子,仍舊在 A 公司生產,生意極好。而且「911」之後,機場行李檢查器改進招標,A 公司將這項設計略加修改,拿去投標而中標,一下子股票大漲,發了大財。

1991 年剛到波士頓不久,接到去參加美國磁浮列車論證會的邀請信。 8 月22 至 23 日開會,主持會議的是美國交通部的顏博士。會上論證的方案很多,全是超導的。我提出用高強度永磁,可大大降低造價,但無人關心。會後,顏博士問我:「什麼是高強度永磁?」 原來當時他們還不知道呢!

2003 年是我第七個本命年

這一年初,上海那世界上第一條商用磁浮列車正式通車了,我做了六十三年的《飛車夢》實現了!我雖然沒有親自參加這一建設項目,但是 1972–73 年跟著我探索研究的兩位助手卻是那項建設的骨幹力量。我寫了一篇論文參加 2004 年在上海召開的第十八屆國際磁浮列車會議。以後在美國又參加了第二十屆國際會議。大家還都知道我是中國的一個探索者,也對各國進展很了解。

可惜 2013 年上海那一條商用磁浮列車營運引起的熱潮,沒有維持太久。中國沒有把鐵道部組織在磁浮團隊內,借鑒鐵道技術部分成熟的經驗,為磁浮所用,自主創新、降低造價,而是單純依靠德國公司的指標行事,完全被動。而且鐵道部被排斥在外,反成了最大的反對派。他們研製成功三百多公里的高鐵,建成了許多鐵路,出足風頭。當年花大力氣組建的上海磁浮交通工程技術研究中心,已經被解散,實在很可惜!

我認為磁浮列車是有生命力的,因為人類對交通的要求,總希望更快,絕不會滿足於三百多公里。而靠輪軌磨擦前進的速度是有極限的,只有磁浮列車有可能再快。把它放進真空管道內,沒有空氣阻力,速度可大大提高!這就回到了 1934 年,我看到《科學畫報》設想的那幅真空管道高速車來了。當時我只認為「速度太快,人受不了,造價太貴,不現實。」那是我當時知識幼稚,其實這些都不是問題,現在不是中、外都有人在研究了嗎?南非的 Elon Musk 已經在美國開始他一小時從美國西岸到東岸的高速管道磁浮車研究。他還有從北京到華盛頓的管道磁浮車狂想,願他真能成功。

2015 年 3 月 17 日(陰曆)是我真正的第八個「本命年」日,過去這九十六年經歷的過程,非常曲折。我的同齡人也未必像我這麼複雜。特別是我前半生的情況,後人很難想像,好像是我在瞎編。但那個時代,我剛好碰上,完完全全是實實在在的事實真相,寫出來讓對中國歷史有興趣的人能看到一份參考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