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 Article > 滾滾黃河水生死一瞬間:憶 1949 除夕夜

出版刊物

網上文字版

滾滾黃河水生死一瞬間:憶 1949 除夕夜

這個驚險的經歷,雖然已經過去六十年了,可是每逢想起當時那生死邊緣的一瞬間,仍然還是感到驚恐莫已,餘悸猶存。

一九四九年一月三十一日北京和平解放之後,共軍大舉進關,又集結聶榮臻、林彪部隊圍攻天津。當時我正在南開大學化工系讀書,等候學期考試,未能早日離校。及至兵臨城下,學校期考確定無法舉行,僅將郊區八里台理工學院的學生迅速遷往城內迪化街政經學院大禮堂集中 暫住。此刻,天津對外海陸空等交通完全斷絕,一場同胞相殘的腥風血雨,猛烈展開。

經過激烈的戰鬥之後,國軍不敵,天津變色,共軍進城。當時,我則因為一件莫須有的誤會被幾位當時在北京早已是左傾份子的老同學,放話過來說:一俟天津解放,就會前來對我報復。因此,我必須早日離開天津。

事情發生在一九四六年夏天,共軍揚言圍攻濟南。當時政府唯恐有裡應外合之虞,而將市內有案的共黨活躍份子集中安頓,雖然危機解除之後,均被釋放,可是他們卻認定我有通報之嫌。

而今時局逆轉,故而由北京經天津南下的同學傳來如此報復訊息。啊!這真是一個天大的冤枉,當年我雖是高三乙班的班長,而且也是早在抗戰初期就加入國民黨。可是我的個性和興趣並不熱中政治,除了正常上課,就是酷愛運動,且是學校排球及籃球校隊隊長,從不關心政治活動。可是他們就因為那年濟南情勢危急被關事件誤會了我,而懷恨在心。

因此我必須早日離開天津。當時即與早先約好的孫、王兩位同學,背起行囊,就在市民狂歡秧歌起舞的傍晚時分,倉皇出城,當晚就在近郊的村店過夜。

萬萬沒想到,翌日清晨發現,昨晚雇用的車輛竟然 攜帶預付的車資潛逃無蹤。故而我們三人只得徒步前行,直奔山東濟南。此時已屆舊曆歲 末,寒風凜冽,迎風前行,苦不堪言。一路所見多是東北國軍敗兵殘將。因當局下令不准其雇用車馬代步,故而肩挑幼小兒女,手牽妻子踉蹌而行,令人不勝唏噓。

次日黃昏,因同行王君走路不慎,跌倒扭傷腳踝,無法行走,不得已就在附近村落為他雇了一頭小驢,代步馱行。我則必須為他肩背行囊,此時此刻身體之疲憊,心情之鬱卒,真是筆墨難以形容。幸好除夕傍晚終於抵達黃河渡口,如此經過整整四天的寒冬跋涉,大家都已人困馬乏,但一想到過了黃河很快就到家了,心中不禁一陣興奮快慰,即在岸邊蹲坐等候渡船到來之際,我竟鼾然入睡。

不久渡船來到,猛然醒來。朦朧中人群擁擠,在昏暗視線不清下,我竟然踏錯蹺板,跌落冰冷湍急滾滾的黃河濁流之中。此時立刻引起人群騷動,眾人齊喊:「救人啊!有人落水啦!」說時遲那時快,我在極度驚恐中,幸賴我為王君多背了一個行囊,因而左右平衡,得能漂浮在波浪滔滔的河面上,載浮載沉,生死就此一刻,除了恐懼就是害怕,腦海中一片空白。全身沈浸在冰冷湍急的河水中,口中叫著:「娘娘,娘娘…」浪濤飛舞,濺溼全身,感覺已經不是活在人世,唯一想到的就是我那孤苦伶仃,終日盼我回家的老娘。她怎能夠承受得了這份喪子的無情打擊?她怎麼能夠還有勇氣活下去?一時淚水、河水佈滿臉頰,掙扎在死亡邊緣;啊!天呀!……

想不到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這左右兩個背包,竟然平安的把我載至對岸。此時已有多位善心船家,等在岸邊,用一根長桅桿,把我拖拉上岸,撿回我這條小命。如今,每逢農曆除夕,我都會想到此一瀕臨生死關頭剎那間,仍是心驚肉跳忐忑不安。

上岸之後,驚魂甫定,即被船家換上烘熱棉衣,始才完全清醒。立即起身跪謝救命之恩,隨即雇車匆匆奔回城內,抵達家門已是除夕午夜時分了。

進門的時候,我永遠記得母親正眼含淚水,坐在火爐旁邊,手中拖著一盤包好的水餃,面對鍋中沸騰的熱水,卻遲遲沒有把水餃投入鍋中,似乎是等待什麼。事後想起,莫非真的是母子連心!為娘的已經感覺到她唯一的寶貝兒子就要回家了?當聽到我大聲呼喊:「娘!我回來啦」,手上的水餃盤就應聲翻落地上,母親立刻衝出房門,母子緊緊抱在一起,喃喃私語,淚流滿面。就這樣在寒風中佇立良久不能自持。走筆至此,現在我還是禁不住衝口說出:「娘!我好想妳!」

這就是我和母親共同度過一個珍貴的除夕夜,當時所享受到的寶貴親情,可說是經過了無情的戰火,穿過了雨雪冰霜,和千辛萬苦才換到的。在亂世之中,能夠回到母親的懷抱和溫暖的家園,濡沐慈暉,那種感動珍惜的滋味,至今銘刻在心。

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母親為我備了一份豐厚年禮,同時把船家借我穿的棉衣,一同送回渡口船家,跪拜賀年感謝救命之恩。

接下來,就和母親度過了一個親情溫暖快樂幸福的新年—這也是我今生和親愛的母親最後一次的團聚。沒有多久,母親想到我在家久待,會耽誤學業。焦急地催促我快快前去青島自由地區繼續學業。同時更日夜擔心害怕那些街巷中的共黨小特務,他們隨時都會登門拜訪,表面上是關懷百姓,實際上都是「包打聽」。一不小心露出我會前往青島的風聲,他們立刻就會報告上級,前來找麻煩。因此,前往自由地區的行動,必須謹慎進行。

母親之所以如此焦急,我能深深體會。這是因為自我出生五個月,父親病逝之後。她老人家含辛茹苦撫養我與姐姐長大成人,而今姐姐已經出嫁青島有了歸宿,現在她的希望就完全投注在我的身上。母親常對我說:她今生唯一的心願,就是培養我能夠傳承父親的榜樣,成為一個有用的讀書人。當年我的父親,是清末留學日本的農業專家。歸國後,對於棉花品種改良及種植技術有很大的貢獻,被封為「農科舉人」。我家門楣上掛有橫匾,大門兩側豎有旗桿。因此母親覺得她有培育我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讀書人,以光耀門庭的重責大任,所以她忍痛捨棄親情相聚,堅決催我早日離開濟南,繼續完成學業。

就這樣我在年節過後不久便去了青島,而把母親留在濟南,總認為河山不久就會光復,可以回家團聚。萬萬沒想到就此一別,不但青島迅即失守,大陸也完全變色,終至遠走台灣,一待就是半個世紀,孤零零獨留母親一人困在大陸,橫遭鬥爭,慘死家鄉。每思至此,悔恨悲痛之情重壓心頭,雖然我已八十三歲了,可是年節除夕,仍然淚水滂沱不能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