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媽已年逾七十，八年前和大多數的父母一樣，是由於兒女的呼喚而和老伴雙雙移民美國的。開始時住在兒子家，幫忙照顧小孫女。初來乍到的兩三年，簡直是耳聾、目盲、口難開。又像個鄉巴佬，除了被兒女帶著出門，可說是不辨東、西、南、北，整天忙著家事，倒也不感覺無聊。漸漸的也連絡上幾位老朋友，假日偶爾聚聚，更瞭解不少海外生活上的細節，受益良多。因此在小孫女上了小學，老倆就搬到公寓去住，也常到附近的老人中心走走。於是交遊日廣，視野開闊，有時和大夥一起坐公車去逛街購物，或是看望朋友，可以說完全能夠獨立生活了。
以為日子就這樣無憂無慮的過下去了，誰知報紙上不時的透露出美國移民法要修改的消息，不但要遏阻非法移民入境，就是合法移民也有諸般限制，因此呼籲大家趕緊入籍。起初尚未在意，後來看見許多老人家紛紛到補習班去學英文，再加上種種傳聞的困擾，老媽也開始正視這件事的發展。
本來早幾年女兒曾向她建議「有空就去成人學校念念英文。」老媽說：「我只在初中學過兩年英文，因為抗戰逃難，一擱六十年，現在老了，那能學得會呀？」轉眼八年歲月竟這樣流失過去，如今由於情勢所迫，王老媽在年初送進申請表之後，就和幾位老太太搭車去上課，走進教室看見黑壓壓坐了一屋子人，老媽才感到自己後知後覺，起步已遲了。老師是一位年老的美國太太，和藹可親，教學熱心，可是僅管她講得口乾舌燥，老媽完全有聽沒有懂，原因是自己程度不夠，只好轉移陣地，另謀良策了。
後來聽人說有幾處華人老師教學的場所，從初級班開始，老媽就今天去這個地方上公民課，明天去那個地方念筆試題。每週要到四個不同的班級去上課，為的是集思廣益，多吸取些見聞。每到一處，有的發講義，有的要買課本，老媽是照單全收，名之曰：「取經」。又央求在美國出生已讀大學的外孫女，把講義上的題目和答案，都順序念出，錄下讀音。於是王老媽八十歲學吹鼓手。每天跟著錄音機，認真念起英文來。初念時，真像小孩牙牙學語，往往一串串字母，分不清楚誰是誰，發音也是詰屈聱牙，舌頭轉不過來。老媽關起房門，大聲朗誦。一題念不會，就退回帶子，再跟著念，直到念會再念下一題。老媽說：「錄音機這玩意兒真好，讓它百念都不煩，若是問老伴，早就罵你笨了；問孫子也會說他沒空。」又不禁感嘆說：「想當年我在初中學英文時，連個字典都沒有，只聽老師念，馬上用漢字或注音符號記下發音，那有現在這麼多的輔助工具呀！」
當看到班上的老先生、老太太人手一個金字典，也趁女兒赴臺之便帶回一個，這下子更是如魚得水。兒子教她兩招，一招是按下英文字母，就能發出聲音；另一招是由中文的注音符號可以按出英文字彙，這就足夠自修用的了。念著念著老媽又不免灰心喪志，想想這麼老了，還受這份「洋罪」，何苦來哉？！可是看見別人七老八十的年紀還在孜孜不倦的苦讀，那份認真與執著，又令老媽感動而升起鬥志。於是謝絕一切交遊，暫時六親不認的閉門念經，這種精神直可比擬大專聯考的緊張勁兒。
數日之後，老媽終於會把一個英文單字分成音節的念出來，更認識每一串字彙中那個是張三，那個是李四了。就這樣三更燈火五更雞的守著錄音機苦念經文，總算有了初步的基礎，諸如政府的結構、憲法的內容、國旗的意義、以及美國的簡單歷史等等，都有概念，老師發問，也知道答案了。只是當叫到自己作答時，則是心中雖會口難開，張口結舌的不知所云。老師又訓練每人分別站起來說出同樣的答案，大家結結巴巴的發音，往往引起哄堂的笑聲。好在每人都是半斤或八兩（老秤），誰也不會小看誰。就這樣不斷的練習下來，卻真的給老媽壯了不少膽量，敢開金口作答了。
老人家常常見面，都成了患難之交，從各人的口中得到一些面試的訊息：有的考過回來說出他被問的題目，給後試者作參考，也有的沒通過，說考官都是問些題外的話，這又令人慌作一團，題外的話沒念過，可怎麼作答？唉！每個人都唉聲嘆氣的茫然無主。最後的結論是：先「盡其在我」，再「聽天由命」吧！人人心中都壓著一塊大石頭，沈重得直不起腰來。新聞又報導說：「一些貧病無依的老人，往往愁得失眠落淚。」可說是苦境堪憐，此中辛酸，非親身經歷者頗難體會出其痛苦的程度。
日子就在烏雲密佈的情況中昏昏沉沉的過下去，轉眼已到年中，王老媽心裡盤算著：自已會在年底闖關罷！聽說某處開班訓練口試，正想去報名，不料當天打開信箱，竟然是移民局的面試通知到了！老媽嚇得兩腿發軟，打開一看，日期就訂在一週之後，驚懼中真不知如何是好。想想還有幾本經沒念熟呢！念過的也混亂在一起，應該再多念幾個月才會更有把握些，打算向移民局申請延後再考。又想：反正一次考不過，還有第二次，先碰碰運氣再說吧！
王老媽即刻向老伴、兒女發出戒嚴令：「在考前這段時間拒受一切干擾，加緊臨陣磨槍。」於是整天跟著錄音機猛念經文，並練習短句的聽寫。總之：要會聽、會講、會寫，三者缺一不可。又聽人家說：「除了這些要準備，申請表上的各項問題，更要對答如流，尤其有關個人以及配偶、子女等的資料，都要記得清清楚楚，不可有誤。」更令人頭疼的是：還有二十條問答題，密密麻麻，老媽查了兩天字典，弄得頭昏眼花，竟有上百個生字，念一個月也記不住呀！最後老媽看出點門道來，就是：前十五題全是違法的事，答案要是 No，後五題是合法的事，答案是 Yes，老媽只記住每一句的關鍵字，其他聽不懂的就答 No，大概錯不了。這是王老媽臨時抱佛腳的竅門，就半生不熟的披掛去上陣。
考試那天，老媽起個大早，兒子向公司請半天假，開車送到考場，說也奇怪，這時倒不緊張了。老媽緊記過來人叮囑的話語：「進去先不要立刻坐下，靜等考官的指示：先舉起右手宣誓，到被告知『請坐』再坐」。所以當叫到自己名字時，即從容照辦如儀。接著考官先念一段英文短句，叫寫出原文。老媽正好練習過，拿起筆迅速寫好，不但記得開頭字母要大寫，還知道專有名詞也要大寫，句尾更加上標點，可謂完整無缺。考官隨即拿出一張題紙，上面印有數十道題目，叫老媽朗讀其中劃上記號的句子，再說出答案。原來都是一百題中摘錄下來的問句，老媽已念了數十遍，當然脫口而出的作答無誤。這前兩關算是穩住了陣腳，而到此結束考試部分。又接著問申請表上的各項問題，因為事前已由兒子在家中和老媽演練數次，更一路毫不遲疑的回答下去。再下來問那二十題，老媽照既定方針：先答十來個 No，再答五個 Yes，總共歷時四十分鐘，最後聽到考官一句英文的「恭喜」，又在申請表上簽名並告知宣誓日期，終於完成了這場奮戰。
當老媽走出考場，兒子看見媽媽的臉色，方才鬆了一口氣，他比老媽更緊張，因為他知道媽媽的那點本事有限，總算過了關，真是不容易啊！又撐了一上午，老媽沒吃沒喝，打算到家吃頓飽飯，睡個好覺，誰知竟吃不下，也睡不著，本應輕鬆愉快的事，卻惘然若有所失。回想到早上那一幕，不覺害怕起來，若不能通過，還不知要再受多少磨難呢？啊！為了骨肉團聚，離別家園故國，自身有如出嫁的女兒，婆家是新家，娘家也是家呀！誰能不心繫故土？誰能不懷念祖國？老媽就在這五味雜陳的心境中有如生了一場重病，元氣大傷。
許久許久之後，老媽才從低潮的情緒中解脫出來，也恢復了和友好的往還，並過著和以前那樣的正常生活了。看到報上說：「各處華人入籍班爆滿，老人報名數量激增，因為名額有限，還有很多人報不上，正在設法安排中。」老媽由於自身的體驗，深深同情這些老人的處境與無奈，更從心裡敬佩那些為老人服務的機構和任教的老師們，他們犧牲奉獻的為老人奔走效力，就是基於一份對老人的愛心。因此老媽也把自己念過的錄音帶拷貝數捲，分送給待考的朋友們，受到他們的千恩萬謝，老媽說：「一位師母大老遠的寄給我這捲錄音帶，令我衷心感念，所以也把這份好意轉送給你們，因為老年人更要關心老年人啊！」
謹以文中王老媽之入籍歷程，提供給年老的朋友們，恭祝各位有志竟成，如願以償。身體健康，萬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