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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女航

我走出了海軍官校大門之後,在水中爆破隊(俗稱蛙人隊)當了三年的分隊長,便又因故走出了海軍大門。民國五十年初,奉准退伍。

我退伍的目的是想上商船,另闢奮鬥途徑。本班沈守中同學(沈鴻烈上將的長公子)緊接在我之後也退伍了,他的退伍令與商船二副執照同時到手,很快就上了商船。我於羨慕之餘,只好自我安慰說,人各有命,咱就按部就班,從零開始吧!首先得報考商船的甲種三副,在報考、應試、待榜及尋職候派期間,借住台北的親戚家中,同時也要找工作賺取起碼的生活費用。我很感激江慕賢同學,他的胞兄在臺電任處長職務,他為我討來一封介紹信,我持信到松山台電變壓器工廠,求得一份臨時工,按天計酬,算是解決了民生問題。我們的工作是將回收的大型變壓器予以拆解清洗,我們這小組有六、七個人,都是老弱殘兵,其中還有一位身懷六甲的孕婦。他們一看我這年紀輕、幹勁足的生立軍加入,皆大歡喜,於是無需協調,就輪流坐在旁邊休息聊天。我因這份工作來之不易,不敢怠慢,好在除了滿身油污之外,所耗體力對於剛退伍的蛙人來說,是稀鬆平常的事情。

我做了幾個月的苦工,終於盼到了三副執照。由於船員外僱的薪水較高,我便去一家外僱油輪公司應徵,管人事的說:你沒有資歷,不能適任三副,先到別的公司去混混吧!

當時船員外雇的業務方興未艾,以致僧多粥少,一職難求。海員圈裡盛傳一句益利公司老闆娘的名言,大意是「今天在台北市想找一百條狗,很不容易,但是想找一百個船員,閒話一句(上海話,隨便說一句話的意思)!」我就在這種人不如狗的情況下,被介紹去上船的,正是這家益利輪船公司。民國五十一年初,我被派上「椿利輪」,以助理三副任用,實際上是做實習生,不但沒有薪水,還要自繳飯費。後來因為介紹人有點面子,公司答應飯費免了。開船以後才知道,船上的伙食是由管事承包,我沒繳飯費就是吃霸王飯,公司做的是霸王人情!一路上,管事自然沒有好臉色給我看,開飯時候還好,只需在飯桌上多擺一雙筷子,我就跟著吃。嗟來之食固然叫人難以下嚥;而早、午各一次的茶點,雖然只是兩三片餅乾加一杯檸檬茶之類的,更是沒有我的份。起初,心裡一陣酸,後來習慣了也就處之泰然。

椿利輪由基隆港出發,先往高雄及菲律賓裝貨,回頭去名古屋後,再直航洛杉磯。它是一艘一萬噸級的自由型(Liberty Type)散裝貨船。美國在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急速的造了很多這型貨輪,運送軍用物質,戰後陸續淘汰。這是益利公司的第一艘「巨輪」,請了一位招商局老資格的戴船長坐鎮。此公作風老派,不苟言笑,我在船上五個月期間跟我講的話,大概不超過十句。我跟隨許大副值班,值早上四至八的班,以及學習裝卸貨。只要他眼睛一瞄,沒有開口,咱就動手去做,努力學習,儘量表現。大副也是第一次駕此巨輪,航行中意氣風發,駕駛台上顧盼自雄,對我說:「老弟呀!駕駛這樣的船真是愜意……」

言猶在耳,就在這次我的處女航的一個夜晚,船已經穿過巴拿馬運河進入大西洋之後,朝北航向紐約,海上突起大風浪,持續了一夜。早上快要下班時,水手長到駕駛台來「請工」,並說船尾大纜被打下海,他帶人去搶救,有一弟兄受傷,現暫安置在船尾小樓內。大副聽罷,先去叫二副拿急救藥包來(商船上沒有船醫,通常由二副兼理醫務),準備帶二副及水手長同去船尾。原來船過巴拿馬運河已經兩三天了,過運河時所用的尾纜還堆在甲板上,竟然沒有放回纜艙,出人意外的狂風大浪將尾纜的一段沖下海去。

當時風浪之大,甲板上已經沒有人敢走動,水手長早已固定了一條人索直通船尾。二副一看,不敢過去。我一向是大副的跟屁蟲,當時也隨侍在側,眼看二副神情驚恐,便自告奮勇,將二副的急救藥箱接下來,心裡想著,幹過爆破隊的,什麼樣的風浪沒有見過呢!我們攀著繩索,魚貫摸到船尾,只見尾纜散佈整個後甲板。我先去尾樓為水手裹傷。大副發現絞盤已停電,就說我們三人試試把尾纜拉上來。我在最前面,剛抓好纜繩,說時遲那時快,船頭被一個大浪打的猛然上翹,船尾下沉,後面的海水像一道牆,足有二十尺高,迅速湧上船尾。我在最外檔,來不及跑,手中抓住大纜,滾在水裡。大約十幾秒鐘以後,船頭又猛然下沉,船尾上翹,海牆退下,我又被帶著向後滾,一下子莫名其妙地被卡住了,不能動彈。我感到強力的水流在我身上沖刷過去。我告訴自己,千萬千萬要鎮定!等了不知多久,已經憋不住氣了,海水突然流乾,原來我一頭栽進了那一堆亂纜中,若沒有這堆亂纜羈絆,我鐵定隨波被沖下海去,多年的蛙人訓練也救不了命。驚魂甫定之餘,連滾帶爬地躲進了小尾樓。接著,滔天大浪不斷轟轟地以泰山壓頂之勢砸在尾樓上,我真擔心整座小樓會被沖走。我不由自主地由舷窗向外看,只見本船忽然陷入浪谷,周圍的海水有幾層樓高,把天空遮蔽,我們彷彿置身深淵之底,頭頂是個大天窗;接著又覺得乘電梯一般往上升,升到浪峰頂時,四週竟看不到海。那種驚恐無助的感覺,真是恐怖之極!不是身歷其境的人,絕對無法想像。寫到這裡,不禁想起本班在海難中殉職的同學,有王俊立、譚鐳、熊文石三位之多;另外,沈守中及傅世孝兩位,在船長任內因病不及送岸救治,在船上殉職。這些都是本班的佼佼者,英年早逝,能不令人痛心!

話說在小尾樓內,我東摸西摸,摸到一罐煉乳,與那同樣倒楣的難兄難弟,他一口、我一口,靠那煉乳維持了一天生命。本船早已失去動力,在海上漂著。第二天,風浪漸漸平息,看見一艘美國軍艦在附近巡邏守護,想必船長早已發了「SOS」。不久,來了一條拖船,將椿利輪拖進美國東岸的諾福克港(Norfolk)。船上除了我外,另有八人受傷,輕重不一,均送進醫院。我的左臂骨折,照 X 光後,醫生用夾板包紮。我的左眉有一到兩寸長的傷口,因為時間拖得太久不能縫合,至今仍留了個疤,門牙也蹦掉一角。公司想把我們這批受傷者送回臺灣,大家都知道公司一向對船員刻薄,堅持不肯離船,船長無奈。椿利輪在港修理整補後,繼續北行。途中,二副送我一盒巧克力,大概是要答謝我差點為他送了命,這是我處女航中得到的唯一物質鼓勵。大副見我左臂吊在脖子上,成了獨臂英雄,叫我裝卸貨時就不必值班了。我因大禍得小福。靠紐約碼頭後,裝卸貨不需我在場,就每天向廚房討了一份三明治,自備白開水,搭地鐵獨自逍遙了三天,飽覽世界第一大城。回航經巴爾的摩(Baltimore)時,我又特地趕往安納波利斯(Annapolis)參觀美國海軍官校。印象最深的是健身房內的體育課,約有數百個學生,每人都戴著拳擊手套,彼此一團混戰,煞是有趣。

這是第一次「See the world」,雖是苦中作樂,倒也興奮異常。返航中又一路裝裝卸卸,最後回到基隆港。老闆一上船,就坐鎮輪機長而不是船長房間。因為船長通常沒有足夠的理由延遲開航,倒是輪機長如果堅持機艙東修西修,船也就開不出港。此時,大副帶我去見老闆,表示助理三副能力很強,工作也努力,但是沒有提起我自告奮勇參與船尾救難的事(我也不怪他,因為尾纜未下艙是大副的疏失,他總不能自揭瘡疤吧!)請老闆升我為正式三副。老闆點點頭,並拍拍我的肩膀說:「好好幹啊!」我滿心歡喜,覺得這幾個月的辛苦沒有白費。回家探視的兩天,再度隨椿利出航。

那天我照例隨大副在船頭收纜備錨,船緩緩駛出防波堤,大副沉著氣說:「老闆黃牛了,你還是沒有薪水。」一陣錯愕,不明白自己為何被老闆擺了一道,只好向大副說:「謝謝你這幾個月來的指導,船回到基隆,我就下船。」所幸這趟行程很短,去琉球,再香港,便回基隆。聽說要去香港,水手們都很興奮,原來可以利用香港之行賺些外快。我跟水手們混得不錯,他們邀我參加「生意」。船到香港碼頭,經他們介紹一位黃牛,我把錢交給他,他收下錢就走了。快要開航前,水手們交給我一個大牛皮紙包,包上附了清單:「絲襪 X 打,面霜 X 盒……」水手說:黃牛很了解台灣的行市,貨色由他配,包你不吃虧。至於通過海關,勸我不必擔心。果然,船靠基隆港後,海關抄班長在管事房內嘰咕了一陣就撤班了。抄班由左舷下船,黃牛自右舷上場。我將牛皮紙包原封未動交給黃牛。他看了看清單,一手交錢,一手收貨,就這麼乾脆簡單。我的本錢很有限,自然賺得不多,倒是讓我見識到港臺航線神秘的一面。

回顧五個月的商船處女航,拼死拼活,幾乎送掉性命,也沒賺到一分錢薪水,但我無怨無悔。我學到了很多實用的技能,見識到很多新奇的事物,也嚐盡人間冷暖、世態炎涼,這不正是跑船最吸引人的地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