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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陽關
陽關博物館

西出陽關

人生的際遇真是難說,我從未想過會有機緣「西出陽關」。雖然我去陽關並非參加《絲路之旅》去觀光,也非入了佛門到天竺取經,更非跑單幫賣絲綢,也不是代表「大漢」或「大唐」出使西域。而我,還是西出陽關了。

通往陽關的國道

通往陽關的國道

那天上午,何台光和我在敦煌西郊的南湖鄉,與甘肅青基會雷祕書長,敦煌市團委李書記等,勘訪了待援小學的任務後,便興致勃勃地一路往西直奔陽關。

陽關距敦煌約七十公里。剛出城時尚可見到草木綠樹,接著就是黃沙遍野,再接著就進入了無垠無際的戈壁灘了。這時視野向前無限延伸,好像直奔洪荒,直奔地平線的終端,好像人兒回到了自我的孤獨與渺茫。

車在國道上飛馳,偌大的沙漠卻好像永遠走不完。突然,那首《夢駝鈴》自我的心底傳來…

「風沙揮不去印在歷史的血痕,
風沙飛不去蒼白海棠血淚。……
黃沙吹老了歲月,吹不老我的思念。
曾經多少個今夜,夢回秦關。……」

這首歌美則美矣,卻十分的悲傷與蒼涼,還有幾許的無奈!是的,這片土地上有太多的滄桑,大漢、盛唐、北魏、西涼、匈奴、西夏、突厥、塞雅、烏孫、柔然、…多少民族的興衰,多少文物的毀滅,多少戰士的鮮血、多少中原家庭的碎裂、多少白髮爹娘倚門而望的淚水!風起塵落、趕來殺去,如今它又恢復了一片靜謐死寂,一切爭奪終歸塵土,只為歷史留下了幾滴血漬和一片蒼白。

陽關附近的葡萄園

陽關附近的葡萄園

陪我們前來的兩位領導,他們均以生在敦煌為榮,一路上替我們講解此地的風土人情與歷史文物,比一般的導遊或地陪還熱心、還能言善道。從河西走廊的四郡兩關,談到東起長安,西出陽關,跨越樓蘭、翻過大宛、直抵安息波斯…。

在言談中,我了解了這一帶地勢海拔約 1,300 公尺,氣候極為乾燥,年降雨量不及 40 毫米,年蒸發量超過 2,600 毫米!這些年來由於全球暖化,此地就更為燥熱。由於日照時間長、緯度與吐魯番接近,故此地盛產葡萄,有「鮮食」用、釀酒用、還有鮮食、釀酒兩相宜的。是的,唐朝王翰的《涼州詞》就曾提過。較為普遍的鮮食品種有紅提、里乍馬特、巨峰、無核白等。

「今晨從敦煌市出發時,先生有沒有注意到這兒用來綠化市容的植物?稱做『胡楊木』,顧名思義,此樹種引自西域,『胡』嘛!胡楊木屬乾旱型景觀樹,不大需要水分,很適合在此地生長,樹型也美觀,木質堅硬,可做圖章,主幹也可當建築用材。」李書記道。

「注意到了,敦煌的綠化做得很好。噢!多謝相陪,希望沒耽擱了你們的工作。」

「可別這麼說,您們遠來是客。況且,招待來賓,也是我的工作項目之一。」

敦煌郡的轄區遼闊,但絕大多數為漢人,以農為主,生產玉米、棉花、葡萄等水果。他們多半是古代戍守邊關戰士的後代,歷朝獲罪流放的文官子孫,和文革時下放勞改未歸的知識分子。在這大漠地區,難怪他們性格豪邁卻舉止斯文,尤其在談吐與同桌共飲時就可看出。

車在戈壁灘的國道上飛馳,人在車內天南地北地聊著,不覺陽關已在望了。我之所以想去陽關,並不是要去看歷史上的陽關,也不是地理或人文上的陽關,更非政治版圖上的陽關,而是想去看看古詩詞中這座傳說中的陽關。

陽關博物館中庭的張騫塑像

陽關博物館中庭的張騫塑像

「請問先生,您可唸過王維的《渭城曲》?」李書記客氣地問道。

「唸過,還記得,還會哼《陽關三疊》哩!」我答道。

「當真?您多大歲數時唸的?」

「小時候。那時還不識字,跟著《注音》唸的。」

「待會兒我們到了陽關,去體驗一下『西出陽關無故人 』的感受。」他笑著道。

「好啊。但我對它的上一句就更有興趣了。」

說著、說著,我們已到了陽關博物館,剛下了車,迎面走來了一位年輕姑娘,面帶靦腆地說:

「訪客好!歡迎來到陽關博物館,我是你們的解說員,姓白,就叫我『小白』好了。您是李書記?您是雷主任?中午接到電話,就等著呢。這兩位是美國來的訪客吧?一路辛苦了。」

「不辛苦。我們一路還沒聊完,就到了。」

「是嘛!聊得開心喔!長官們請隨我來。」

我心中有點納悶,陽關歷史文物這麼深厚、這麼漫長、這麼沉重,一位小女孩能說得明白嗎?

進得博物館大門,但見中庭廣場上赫然塑立著張騫躍馬的雄姿,這位當年堅苦卓絕的大漢使節,看上去個子並不高大,但容貌卻威武生風!

這位白姑娘年紀輕輕卻口若懸河,領著我們不急不徐地如數家珍。博物館內陳列的石雕、銅雕、浮雕、壁畫、卷軸、古物、服飾、官緘、文書、竹簡等,再加上迴廊內外的古街、古道、古店、馬廄、兵器架、軍營等,經她如簧之舌娓娓道來,時而引經據典,時而朗詩為證。嗯,她好像喚醒了已沉睡千年的陽關歷史,令人如沐春風、感慨不已。沉浸在這歷史文物的現場中,令人感嘆人類的文明路走得如此艱辛,個人的渺小與在整個歷史中的無足輕重,好生茫然。

此博物館是 2003 年才修建完成的,由於此地氣候乾旱,加以遊客不多維護措施完備,所以雖歷時四年,看起來猶若剛落成的。走著、看著、想著,不覺已過了二個多小時。白姑娘接著道:

「我們陽關東通敦煌,西接樓蘭,北望玉門,南眺金鞍,是天馬的故鄉,是絲路的名關,是守護中原的最前端。希望此博物館能為昔日陽關的輝煌再放異彩,希望陽關將來文明永傳!」是的,陽關永遠不會在炎黃子孫的心中被遺忘的。

陽關都尉府

陽關都尉府

邊說邊走,我們已穿過「陽關」排樓,來到了博物館的最後方「陽關都尉府」了。

「先生,您們可要出關?」白姑娘問道。

「出關?要!」

「挪,這就是陽關的『都尉府』,您進去辦個『關牒』,他們就會讓您出關了。嘻嘻!別忘了『西出陽關無故人』囉!」她調皮地說。

《都尉府》?《關牒》?我還沒摸清楚狀況。一旁的李書記幫我解釋,哦~,原來如此!

古時《關牒》又稱《關照》,等同於現在的《護照》。而在諸多的出境關牒中,陽關關照最具權威性。據李書記的說法,陽關關照有國際通行証的功能。或許是吧,大漢、盛唐嘛!

古代出國不易,除了要官方正式行文外,還得拜託、行賄《都尉府》等關口衙門核發《關照》,否則算是偷跑。於是《關照》由驗明正身的名詞,搖身一變,成了低聲下氣的動詞,「拜託,拜託!請大人多多『關照』!」

出了關以後呢?哼!我走我的陽關道,你過你的獨木橋,兩不相干。

了解了關照、陽關道的來龍去脈,我開心地抬頭看了一下這座仿唐朝的「陽關都尉府」,還真有點氣派。拾級而上走入中堂,巨幅扁額上赫然四個黑底燙金大字「威震西域」,呵!威震西域,厲害!厲害!

堂中還真的活生生地坐了一位身著官服的老爺,年紀不大面帶微笑。想必他就是冒牌的「司戶參軍」大人了。他背後左側牆上明碼標價地註明了不同款式的關牒,收取不同的費用。

司戶參軍大人頒關牒

司戶參軍大人頒關牒

都尉大人蓋章放行

都尉大人蓋章放行

「有請參軍大人多多關照,二個人,關牒要竹簡款式的。」我開玩笑地抱拳道。《假都尉府,真收費》,哈!有意思。

拿了關照,我喜孜孜地走到關口,由另一位身著鎧甲的戰士笑嘻嘻地在上面蓋了章,意思是「放行」了。嗯!比真的還像。

作者的通關關牒

作者的通關關牒

「都尉大人,承謝!」我也彷彿回到了古代。

然後我卸下細軟,一身輕裝,孑然一身、飄然出關…

陽關外西風颯颯、滿目蒼涼!

「啊!這是王維!」

我驚呼!陽關關口外西側的一座人物石雕,狀極瀟灑、衣帶飄飄。他左手舉杯,顯然是「勸君更進一杯酒」;右手仙人指路,想必是遙指西南邊的「古董灘」,或是更西,更西是大漠,是戈壁灘,是古戰場,豈會再逢故人?「西出陽關無故人!」

若不是雕像左側的石碑上鐫刻著那首膾炙人口的《渭城曲》,我還以為他是李白呢!

王維,這位盛唐時期的狀元,才華橫溢獨領風騷,一首「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寫盡了大漠的孤寂與天地的蒼茫,他用最原始的幾何線條中的水平垂直線和圓,描繪出了視覺的歸零和感觀的空白,把中國唐初以來繁複的翠綠山水畫,帶入了飄逸留白的文人水墨畫,他,千古第一人。

他的這首五言詩和以孤篇壓倒全唐之作的張若虛「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一寫塞外、一書江月,異曲同工,豈非偶然?人云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其實,他的境界,早已出詩入畫或揮畫成詩了。

陽關城外王維塑像

陽關城外王維塑像

不遠處,伏在地上有幾隻出租駱駝,可載人去烽火台。

「先生,要不要乘駱駝上『烽燧』?便宜的。」駱駝主人道。

於是夢駝鈴不再是夢,而成了我手中韁繩搖曳下傳來的聲聲天籟。

踏上了戈壁灘、回首望陽關,嗯!好一座寂寞的古城。我啞然無語,在駱駝背上,默默地邁向烽火台…

終於,我站在這已是廢墟的烽火台旁,望眼四野一片黃沙直撲天際。真實的陽關城,早已埋沒在黃沙中了。九月的金風已起,使這片已夠荒涼的古戰場顯得更加蕭瑟。

彷彿中,我回到了古代的沙場,欲飲琵琶馬上催?是的,豁達的人會「醉臥沙場君莫笑」,心有惦掛的人會擔心「古來征戰幾人回」!彷彿中,我感覺到「黃昏胡騎塵滿城」,彷彿中,他們又來了!是匈奴、是突厥、是契丹,還是蒙古,…我分不清。在印象中,這些「馬上得天下」的遊牧民族,好像跟盜寇劃上了等號,

他們呼嘯而來,像 John Wayne(約翰韋恩)生前的西部槍戰片裡的紅番,滿山遍野、撲天蓋地!據記載:匈奴控弦之士三十餘萬!

接著這邊沙場點兵、烽火滿天、遍地狼煙,…「四邊伐鼓雪海湧,三軍大呼陰山動」!金戈鐵馬,血染黃沙,「千里黃雲白日曛」,「黃沙百戰穿金甲」!

陽關外的古戰場

陽關外的古戰場

接著是腥風血雨,殘肢斷臂、屍橫遍野、滿地哀慟、鬼哭神號!「虜塞兵氣連雲屯,戰場白骨纏草根」。是的,戰場上最後剩下的,是戰勝者的狂傲、殘暴、掠奪、屠殺、喪失人性;戰敗者的慘遭凌辱、無助、哀求、成奴、面對死亡!

我突然想到了李華的那篇《弔古戰場文》,我的心緒降到了冰點…,我的胸口陣陣鬱悶,一種無形的壓力排山倒海幾乎令我透不過氣,我快窒息了!

良久…良久…嗯,當邊關無事時呢?「塞上如今無戰塵,漢家公主出和親,邑司猶屬宗卿寺,冊號還同虜帳人。」可憐的和親公主過的是什麼日子呀!宏化公主、文成公主、永樂公主、寧國公主、燕郡公主、宜芳公主…,還有數不盡的被冠上公主頭銜的小宮女嬌美如花,幽怨地抱著琵琶,背負著和親的重任遠嫁,孤零零一路迤邐忍把淚兒灑,珍珠般的淚水終究是滴入了黃沙!

陽關呀玉門,你們是西陲為中原九州守護的兩座門神,默默地為這段幾乎被世人遺忘的血淚傷痕,做了人世間千古的見證!

而那些碧眼胡兒或黑髮躂子呢?他們也是血肉之軀,他們也有白髮爹娘,他們心中也惦念著倚帳篷盼早歸的愛妻稚子,他們或許也是別人的情哥情郎。他們有聲聲悲絕的胡笳,有埋怨楊柳的羌笛,也有悅耳淒楚的東不拉。他們人合人散、沙聚沙飛在這無情的大漠上,可是如今他們都不存在了,都消逝了,蹤跡也淹沒了。他們流亡到了中亞?化入了別的民族?還是慘遭了滅族性的屠殺?一部典帙浩繁的二十五史,除了記載了他們的入侵與凶殘,又為他們留下了什麼苦衷呢?

中土公主出塞和親以寧邊關,西域姑娘是否也委身漢家郎結姑舅之親以示互不侵犯?史書中好像沒有什麼記載,沒有為他們立列傳、外傳或別傳。只知道有幾個邊關節度使曾強娶過其他族裔的女子,還有那個自命風流的乾隆曾派兆惠西征時搶了回疆的香香公主。如此而已。

然而,在盛唐的京都長安城,卻曾湧進過大量的西域姑娘,她們可能來自波斯、于闐、回鶻或樓蘭。她們在街市拋頭露面,媚力四射、妖嬈惹火地從事秦淮買賣,讓放浪不羈的才子們「笑入胡姬酒肆中」。難道,除了僧人的西訪與佛典的東傳外,這就是中土與西域人文的交流?

黃昏時分,在「聲聲敲心坎」的駝鈴聲中,我回到了陽關城。再次回首凝望矗立在夕陽殘照中的烽火台,一千多年了,它,孤單、落魄,令人倍覺歷史的滄桑與悲涼!

「您剛才看到的那一片蒼茫的古董灘,現在已封閉了。小時候每當沙塵暴吹過後,我都會跑去撿東西,有次我還看到了白骨,好嚇人的!」白姑娘道。

「妳小時候就常出陽關?」我好奇地問。

「常出陽關?」她疑惑地頓了一下,道:「噢!我是陽關人,在這兒出生長大的呀!村子還沒拆遷時,就住在這附近。」

踏上戈壁灘,回首望陽關

踏上戈壁灘,回首望陽關

上車離去後,轉折上了國道,我回首最後一眼陽關城,它孤零零地在大漠的暮色蒼茫中,愈來愈遠,愈來愈糢糊,終於消失在黃沙的地平線上。半日的邂逅,令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歷史的震撼、文物的追思、邊城的懷古、戈壁的悲壯,詮釋了這座荒漠上的孤城。

而我在大漠上所留下的足跡,也隨著戈壁的狂風沙,吹向了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