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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姨媽

我有個在上海的姨媽,她和我的母親沒有一點血緣關係,但我們兄妹、兒女都會親切地叫她「姨媽」、「姨婆」—— 比許多有血緣關係的親姨媽、姨婆還要親。

姨媽還是小姑娘的時候,不知為什麼她父親把她帶到我外婆的家住店(小客棧)。幾天後,她父親就一去不歸、無影無蹤了,外婆只好收留她作為養女,並有了和舅父以兄妹相稱一樣的姓氏、名字。那時,外婆家也不富裕,客棧又沒另外請人,所以小姨媽就幫助做一些洗衣被、搞清潔的雜活,生活條件很差。姨媽稍大一些後,有鄰人就暗地介紹她去了紡紗廠工作,吃住都在廠裡了。四十年代的中國社會,封建思想還很嚴重,一般人認為「十流九廠」—— 好像是不願學好的人,才去進工廠做工的。大約兩年後,姨媽經人介紹和兵工廠的工人(也就是後來的姨爹)結婚。舉行婚禮前,她專門發了邀請信,請外婆和舅父(姨媽叫哥哥)參加婚禮,但他們思想封建,又極愛面子,認為:姨媽是未經家裡同意、私自逃跑出去的;而且是不學好去了紗廠做工;甚至結婚物件也是自己去找,「真是不成體統」!舅父竟生氣地說:「她要是回來,我不打斷她的腿才怪呢!誰會去喝她的什麼亂七八糟喜酒啊!」姨媽知道後,非常難過,結婚時她的「娘家」一個親人都沒到場,孤孤單單一人就出嫁了,真的傷心得幾天都吃不下飯。礙於舅父放出的重話,她又害怕得不敢回家,整個蜜月期都過得不愉快。

但她確實又很想念家裡的人,畢竟外婆收留、養育了她近十年,在她心目中,這個「家」就是她的娘家啊!我那時六、七歲,正住在外婆家。記得有一天,姨媽偷偷來到家的上面一條街,托人悄悄把我叫出去,我當時並不知道是去做甚麼,叫我的人又是認識的鄰居,想必不至害我、騙我,所以就跟著去了。見到姨媽我才明白,原來姨媽結婚了,她是來請我吃喜糖的。接著就問我「家裡的人好不好?外婆、舅舅、你媽媽、爸爸……怎麼樣?」我一一作了簡單回答後,姨媽擦著眼淚笑了,然後叫人送我回家 —— 我真不明白大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姨媽不敢回家,所以回家後甚麼話也不敢對大人說 —— 這事在十多年後,我都長大成人了才說出來。那時,姨媽和姨爹都已生活在上海,而且有信來尋找外婆了。

五十年代初期,姨媽從上海寄信來尋找外婆和我們母子一家,並寄有幾張照片,從照片上看出她那時生活過得不錯;信上仍親切地稱外婆「媽」,稱我媽「大姐」,還問舅父「哥哥」的情況,以及全家生活狀況等。我媽看信後,很受感動且立即回了信,但出於面子和自尊心,沒有告訴她當時我們全家生活拮据、窘迫的真實情況,只說了舅舅已於十年前去世了的事。接著,姨媽又給我們寄來布料、衣物等包裹。此後,我媽和她都常有書信往來。記得有一天,姨爹出差到重慶,突然來外婆家訪問、探視我們,因事前誰也沒見過他,加之他人又長胖了,與之前照片樣子不大相像,我媽怕是壞人冒充,對家人不利,還拿出照片叫他辨認。當確認真是姨爹後,外婆便說:「你事辦完了,來家吃晚飯吧!」事實上,那時,外婆和我媽那裡有錢準備一桌像樣的飯菜招待他呢。臨近晚餐時,姨爹到家了,外婆才拿出五毛錢,讓我媽去外面買回十個大肉包子,連連叫姨爹「請吃、請吃!沒什麼好的招待你!」我們三個姊妹見到肉餡大包子,自然饞得要流口水了。姨爹見我們想吃又不敢吃的樣子,便用筷子一個個地夾給我們幾個小孩。很快熱氣騰騰的十個大包都被我們幾個小孩搶光了,姨爹僅吃了兩個 —— 事後媽媽罵我們「太不懂事!」我在成年後,每次憶起此事都會感到臉紅。

六十年代中期,我媽帶著我的大男孩為逃避重慶慘烈的武鬥,去了廣州公婆家。我先生去接回他們時,順路繞道去上海探望姨媽一家,在他們家住了一個多月。姨媽見到幾十年沒看到的「姐姐」,真是百感交集,既為舅父、外婆的去世傷心落淚,也為我們母子被父親另覓新歡所拋棄而忿忿不平、難過。臨別前,一定要送金戒子給我母親,我媽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受——因為她覺得娘家對不起這位妹妹,怎好意思接受妹妹的貴重禮物呢。到送別上船的碼頭時,姨媽哭得如淚人一般,我先生都被她們親同手足的姐妹情感動了。

重慶經歷罕見的文革武鬥後,市場蕭條,物資供應緊張。我生第二個孩子時,產婦和嬰兒起碼應吃的東西都買不到,還是姨媽,常常托人從物資豐富的上海不斷給我帶來豬油和奶粉,保證了我在產假期和育嬰初期的食物營養。當社會秩序稍安定後,大家都想過安居樂業的平靜生活,為老人和孩子安排舒適方便的居家設備,大家又都信得過上海的產品,我也就托姨媽給我在上海買有名的「蝴蝶牌」縫紉機和駝毛棉襖寄過來。機器那麼重、那麼大怎麼寄呢?恰好有位同事從上海探親要坐船回渝,我便請姨媽交給她搭船托運。話說起來容易,事做起來可就不容易了。聽回渝的同事告訴我:臨交貨前,姨爹花了整整一個晚上,先把機器安裝好(擔心我自己不會安裝),然後再用草繩一部分、一部分地仔細包紮、纏裹。她說:「你那姨爹真盡心又細心啊!我們在部隊的朋友都沒想到像這麼好的包裝。」當我看到遠隔幾千里運來的縫紉機竟毫髮無損、完美無缺時,我的心情真是喜悅又感激,姨爹啊姨爹,你細心認真的辛勞,我今生怎麼報答呢?

七十年代初,我母親去世了,我帶著不到五歲的女兒去上海探望三十多年未見面的姨媽。當順江而下的航輪到達上海碼頭時,只見表妹和表弟們都來迎接,大家爭著抱起我的小女兒,問短問長,那熱情場面令人難忘。姨媽家那時住房不到二十平米,全家共有七口人(孩子三女兩男),為接待我們,晚上就把表弟和表妹們都趕到親戚家去睡覺。姨爹很會燒菜,每天都給我們做上海紅燒肉、炒毛豆、排骨湯或豬蹄湯等餸飯吃;姨媽清晨五時就趕去市場排隊搶購豬肉,什麼蹄膀、排骨、豬肝等,去晚了就買不到 —— 那時上海比起重慶物資豐富得多,但比正常年代仍屬緊張。

到上海探望姨媽時,最令我難忘的事是:我因長期受慢性闌尾炎折磨的右下腹痛,在翔殷路軍醫院經醫生檢查後勸我立即動手術;寫信回渝向領導延長休假作手術也獲批准 —— 因那時重慶醫院派性未清除,制度極混亂,動手術效果不佳;姨媽也支持我在上海作手術。住院期間,她日夜幫我照看小女兒,還做菜飯送來醫院。在剛做完手術那晚,她一直靠在床欄上守護著我未合眼,聽到我在昏迷中不斷呻吟,很為我擔心;直到清晨五點,醫生叫我起床下地活動,姨媽餵我喝幾口開水後,扶我下床,我剛邁步就暈倒在地,姨媽心情都緊張極了,深恐我發生意外。現在想來:就是我的親媽在世,也不會這麼照看著我喲!

姨爹為使我傷口癒合得快,到處找人買雞熬湯給我喝 —— 上海那時為維護環境衛生,不准人在家養雞,又沒有農貿市場(造反派要取締),所以要買到一隻雞非常困難 —— 姨爹見人有拿著半大的雞都去說好話、懇求人賣給他。我不知道,是我太嬌氣還是身體不適應,這樣的小手術,都讓我住院一周。回家後又休養一周,我才漸漸正常起來。這樣,我就在姨媽家,麻煩了她近兩個月才搭船回到重慶。

姨媽和姨爹怎麼由重慶去了上海呢?這也是我帶著小女兒探望姨媽時才聽她講出的故事。

原來,1945 年抗日戰爭勝利後,政府規定,凡屬因戰亂時期逃難到重慶的人,政府將補助路費讓他們回家鄉。姨爹是上海人,自然也願回老家去。抗戰結束不久,暫時還沒有大輪船去上海,但姨爹歸心似箭,於是他們就雇用了一隻木船,想順流而下就回到老家了。誰知行程不到一半,姨爹就生病了,眼看病情不能再拖,決定停靠某縣碼頭。姨媽人地生疏,語言難於溝通,但為了救治丈夫,只好獨自一人背著未滿周歲的小孩,硬著頭皮上岸尋路、打聽,幸好找到老中醫生來木船上為姨爹診脈、開處方。經服幾副藥後姨爹病情好轉,他們才繼續趕路。老天爺真是看顧心地善良的人 —— 我一邊聽著,一邊試著設想:要是半路被人打劫,或者船家不老實,或姨爹病情嚴重一時治不好,或遇大風浪……他們的結局會怎樣?多麼令人不寒而慄、毛骨悚然啊!但他們卻平安度過了。我聽到這裡,對姨媽二十歲左右時的果斷和勇氣真是佩服極了!

姨媽到了上海後,她那不滿一歲的孩子,因路途折騰,又要照顧姨爹,顧此失彼,孩子營養失調,不久便夭折了,真令人悲傷!後來,她也進了一家紡紗廠工作,是經驗豐富的紡紗能手,一人能看十多台紡紗機。姨爹則先在機床廠,後又在重型機器廠工作,並升任了技師,有時還被派出國訪問、考察。他們的生活越來越富裕,孩子也越來越多了。為照顧成群的兒女,姨媽只好退職在家操持家務,讓姨爹一人工作養家。

那年我到上海時,見姨媽真是裡裡外外一把手,家裡弄得井井有條,整齊乾淨極了 —— 完全不像有五個兒女,僅住一間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雜亂無章的家庭。姨媽沒讀過什麼書,但心地善良,懂得關心別人,還是一位好管家,所以兒女們都尊重、孝順她。

現在,姨媽已八十多歲了,身體還算硬朗。雖然姨爹已去世十幾年,她的心不時會感到孤寂、難過,但兒女、孫輩們都常會回去看望她。尤其是二女兒,已是同濟大學建築系的教授、博士生導師,專門為姨媽買了一套兩房兩廳的居室,讓姨媽安享幸福的晚年。節假日,兒孫們都回她家團聚。大家會一起動手,各顯神通,做出各自的拿手好菜,歡樂地共用美味佳餚;兒女們若有空閒,也會陪她外出旅遊。真的能盡享天倫之樂、幸福無窮哩!

姨媽雖然和我媽沒有一點血緣關係,而且在外婆家生活也不到十年,但她直到現在都一直用著和我媽媽一樣的姓氏,一直使用著外婆給他取定的名字,對外婆和舅父過去的錯誤態度,從沒發過什麼怨言,可以肯定地說:她心裡一直認為她就是我外婆的女兒,她就是我媽的妹妹,她就是我的親生姨媽。在此借用《紅燈記》中李鐵梅的一句唱詞來說,我認為「……她比親人還要親」!

我在美國常常遙望東方,默默祈禱:願上帝祝福姨媽,健康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