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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宿安江

安江是湘西的一個小縣城,往南三、四+公里,可抵洪江鎮。
往北至辰谿,路遠一些,乘長途汽車需一天路程。

1944 年底,好不容易捱到放寒假,姐姐帶著十五歲的我和十二歲的木青侄自辰谿回洪江過年。這是我早已在盼望的事,因為,我非常想念剛離開半年的洪江。其實,洪江有什麼值得我我眷戀的?

唯一的那條熱鬧的正街麼?當年的我只是一名身無半文的過客,好在用雙眼去觀賞是無需付費的。

背街上,那一家又一家氣宇軒昂的深宅大院麼?確實,好幾家的門扉裡,有我的同學,我從不進去找他們,何必呢?我和他們的交往,僅限於校園裡、教室裡、課堂上。因此,我感到惟有在這些場合,才能顯出我的優勢。

鎮上那依著地勢用石級砌成的忽而上忽而下的道路麼?這倒是我熟悉的。小鎮上九沖十八巷,閉眼都能想像得出。也難怪,我在這樣的路上,腳步匆匆來往六年,從一個三年級小學生變成了只差半年就初中畢業的少年。

洪江話的口音麼?是的、是的,這是我當年最熟悉又講得最流利的語言。和我交談的本地人,誰也不會想到我是從長沙逃難來的「下河佬」。分明是個洪江妹子,我喜歡這樣融合在人群中。

還有什麼呢?高高的老鴉坡,雋秀的嵩雲山,廣闊的大操場叫做蓮花地,縣鎮上中小學生經常集會的地方,也是開運動會首選的場地。

還有什麼呢?碧綠的一彎河水,繞著小鎮流向遠方。河邊一排湘西特有的「吊腳樓」倒映在水中,水波粼粼,吊腳樓的「腳」似也在晃動。橫跨在河上的雄溪橋,超具規模整齊的榜欄,石板鋪地,是夏夜人們納涼的好去處,一面散步,一面談笑,風從河面上吹過來,竟會忘了手中的大蒲扇。

還有什麼呢?啊!住過的那些租屋:木粟沖、一甲巷、三甲巷、青山界、財神巷,以及最後走投無路的兩三個月住進了長沙會館。若不是姊姊剛好自南京畢業歸來,我真不知一天只吃一餐飯的日子如何繼續捱得下去。我還不滿十五周歲,天可憐見的!

姐姐將我帶到辰谿,吃、住的問題,在大姐家解決了。可是附近沒學校,我輟學了,這又是什麼滋味?

半年在辰谿的生活鬱悶極了,心中一個強烈的願望是重回洪江,重去我的母校雄溪女中讀完初三下,取得畢業證書,才好升高中。

姐姐帶著我們乘長途汽車,那年頭的車夠簡陋的。燃料是木炭,這樣的車跑在粗糙的簡易公路上哪快得了,遇著一段上坡路則「氣喘」如牛,費勁地爬呀爬呀,能不耽心它時刻有可能「停擺」嗎?好不容易在太陽落山時到了安江,還差三、四十公里才能到達洪江啦。可是,車子停了下來,被告之:今晚歇安江,明早 X 點開車,誤時不候。

大家下車,我們也下。還是早上在辰谿吃過早飯,一整天了,餓、渴、乏,包抄著我們,可是誰也不提及。姐的口袋裡能有多少錢呢?不敢問也不必問,現在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這一夜落腳於何處。

當暮色漸漸攏過來的時候,我們拖著疲憊的腳步走進了一家小旅店。房間陳設我至今還記得,一床、一桌、一凳、一臉盆架。人家忙著給我們沖開水,打洗臉水,姐問晚了住一夜的房價。待那人走出去以後,姐和我合計:「不行,太貴,不住。我們今晚明晨還要對付兩頓飯…」。幸好簡單的行囊未打開,趁著人家不注意,我們三人「逃」出了旅店,又站到了街上。

怎麼辦呢?總不能站在街上過夜吧,其他旅店也無需去問,估計都是差不多的價。

「汪小姐」,有一個女聲在招呼,循聲望過去,哦,原來是在洪江的老熟人 – 林師母。

林師母的丈夫林老師,是我就讀過的一所小學的音樂老師,常德人,膚色黑黑的,高而瘦,常年穿一套美式舊軍裝,近於黃綠的橄欖色。待人總是和和氣氣,不緊不慢。他們夫婦在洪江鎮上開著一家照像館 – 鴻泥閣。論環境、論設施、論技術、論人緣,在當地應屬第一位。林老師的照片拍得好;此外,會寫美術字,會畫一點小玩意,小花小草哪,高低有致的棕櫚樹群哪,寥寥數筆的小河流哪,水中蕩著的帆船哪。我曾多次在拍照後,取照片時,央著林老師畫一點什麼,夾在書本中作書簽,不時把玩。聽說林老師過去辦過歌舞團,現在早歇手了,他會把弄一點樂器什麼的,也就不奇怪了。總之,林老師是個具有某些藝術細胞的人。林師母呢,胖乎乎的,總是瞇著一雙笑眼,她不會攝影,只是坐在那兒修底片。這也應該稱個「技術活」吧。一雙兒女,上小學。

我和姐以往是鴻泥閣的常客,怎不令林家夫婦記得我們。林師母熱情地邀請我們去他們在安江新開的「白浪攝影社」住宿一夜,我們欣喜地隨她而去,這是當時的最佳選擇啊!天無絕人之路!

「白浪攝影社」挨著汽車站不遠,那矗立在門前的白底黑色招牌,是林老師的手筆,威威勢勢的五個美術字,是我熟悉的。進門右邊一間不大的樂器室,我們被安置在那裏。坐在單薄的地舖上,環顧一下這間樂器室,有一臺蠻像樣的風琴,牆角一把中提琴,兩個琴譜架,臺子上有小提琴琴盒及長長的管樂器盒,我不懂,也不敢去動。

天已黑盡的冬夜,饑與寒再次猛襲我們,我們謝過林師母(包括人家提供的那個單薄的地舖)便出去找點充饑的東西。那晚吃了點什麼,現在全無記憶,至少不會是坐在睜亮的餐館裏點菜吃飯吧。

吃飽了,身上暖和了。「姐姐啊,我服你了!真正的服了你了!」六十一年後的今天,我引筆至此,油然生出了這一番感慨!

姐要帶著我和椿侄去找王冬英。那也就是說我們在忍受了一天的疲勞、飢寒後,胃內暫時得到了一些填充物,睡意矇矓地有點往上漂。可是,姐說要去找王冬英,我們立刻抖擻著精神陪伴前行,毫不猶豫。

王冬英,何許人?她是衡山某教堂王牧師的長女,比姐年齡小。姐在讀大學的那幾年,通過做禮拜結識了這一家。姐那幾年的大學費用,全部由任家大姨爹賺錢提供,對老年人來說已是竭盡全力,極不容易。而這一年兩度的寒暑假,如何再有能力支付旅費。姐靠她的誠摯、誠信取得了王牧師全家的信任。寒暑假,她被邀至王家,為王牧師的幾個兒女複習功課,並得到王師母的悉心關懷。這看起來是一舉兩得的事。但在那米珠薪貴的戰爭年代,人與人之間能達到如此的信任和愛護,不容易啊!

在那漆黑又陌生的街道上,東問西問,終於找到了單獨在安江工作的王冬英!她們又哭又笑地說著,主要是冬英敘述著衡山淪陷帶給她一家的流離和苦難。

姊將她帶到我們的地舖上,她倆說呀說呀說到什麼時候我不知道,反正次晨醒過來,四個人和衣相擁,椿侄已全然睡到了地板上。

難得好友在戰亂中重逢呀!冬英,妳今日在何處?

次日凊晨,我們告別了林家夫婦,一再致謝。冬英淚眼汪汪地在長途汽車旁邊和我們告別。一路上,我無法不去咀嚼這一段至安江的「奇遇」。日本鬼子的侵華戰爭造成了多少人間悲劇,我們算是萬幸的。

汽車還是那麼慢慢地「跑」向洪江,我懷著一顆幼稚又興奮的心,巴不得它快點,再快一點,終於到了!窗外飄進來我熟悉的洪江口音,是小販在吆喝:「瓜子、花生要吧?」

六十一年後的今天,我來撰寫「夜宿安江」,追憶那一段艱難的歲月,嘆息著自已當年的天真。當雙腳又踏到洪江的土地上,竟會那麼傻高興,高興「哪」一門?多年前在「在辰谿」那篇撰文中,提到過重回洪江時的心情,彷彿有這麼一句:「……我像魚兒從涸池回到了水中……」云云。

是這樣的嗎?我有過魚兒那樣的幸福嗎?我的「水」又在哪裡?洪江有我的家嗎?有久在等我、盼我、想我、疼愛我的親人嗎?沒有啊。我「依戀」的那些校園、花、樹、老師、同學、大街、背巷,有什麼現實價值?我為什麼又回到了這裡?始終應該感謝的是汪家表兄壽田先生,在物價正漲,資金短缺的壓力下,他的棉布生意已是舉步維艱,他家的生活水準,也是一降再降。然而,他卻無償地接納了我在他家住了半年,讓我完成了初三下的學業,獲得一紙證書,時為 1945 年 6 月。

一紙初中畢業證書,在一般人看來,也許不值什麼,尤其是對一個女孩子而言。但對我卻是重要的,它為我舖就了升高中上大學不可缺少的一段學歷,也可以說,我今天擁有的一切,如果沒有當年這一段過程,恐怕那「路」要難得多。

我有時會清晰地想起那個冬夜和那份艱難。林師母的笑臉、冬英的淚眼、地舖、風琴、吼叫著卻又爬不上坡的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