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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不點兒

或許由於先天不足,後天又失調,從小我就身體孱弱,瘦瘦小小的,總比同年齡的孩子矮小許多。在我不足兩歲的時候,因病重,曾被母親放在泥土地上;旁邊放置一隻小木匣,準備收殮入土。誰知閻王爺不收我,我又活過來了。

記得五歲時,進入一所私立教會學校,該校由美國人創辨,收費奇貴,大部份文具用品,多由美國運抵,部份書本,也是只租不賣,所以不能弄髒、弄破,更不要說遺失了。開學第一天,我領到幾本書,放學後,我抱著書本走到大門,門囗有六個階梯,兩邊均無扶手,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又怕摔跤,又怕損折書本,而後面的同學又陸續湧來,於是先把書本輕輕放在階梯外側的地上,然後倒轉身來,一階一階的爬下來。因為那階梯對我來說,是高了些。正好父親過來,為我撿起書本,笑著說道:「小東西,還滿有辨法的!」原來他早已來了,故意躲在人後,看我如何處理。

我上面的兄姊,皆大我許多,彼此無話可談,而家教又嚴,父親雖然寵我,但又不准我們與附近的「野孩子」們玩。每每聽到他(她)們在室外喧嘩,或呼嘯而去,那份羨慕,筆墨難宣。心想:「生在野孩子家,有多幸福!」

偶而,當父親閒暇為兄姊們講故事,我就從桌底下鑽出去,偷開大門,走出戶外。戶外的空氣,多麼溫暖,人聲鼎沸,又多麼熱鬧!當然,我也參加了他們的遊戲。然而一顆心總是忐忑不安,又怕家人責備,又怕小朋友去告密,只好戀戀不捨一步一回頭的徐徐返回。就這樣,有一次被一個雜貨店的小夥計盪著一個大銅壼砸破額頭,血流滿面的哭著回家。還有一次被牛車輾過,昏倒在地。從此門禁更嚴了。雖然全家人都疼我愛我,可是我的童年是頗寂寞的。

記憶中,從小學一年級到高一,我永遠坐在第一個位子上,從來不必跟大伙兒排高矮再作序進入教室。碰到全校大集合,參加慶典或運動會大排行時,我也是被編入初一的行列。日久熟稔,下課後,便去初一班找她們玩樂。甚麼踢皮球、跳繩、跳房子、踢鍵子、簡直樂不思蜀。因為本班同學,都不接受我。她們愛談電影、流行歌曲、服裝、髮型等,而我對此毫無興趣。她們也認為「非我族類」,往往將我推出門外,一面說:「去!去!小孩子不要聽,我們談的你聽不懂!」所以說:我的心智,也未開竅。初中畢業時,選我代表畢業生致答辭,臨時在講臺後面加一板凳,我站上去,才能露出頭及肩膀。

矮小使我自感卑微,但是也得到不少的寬容和意外的收穫。例如父親不論到大飯店或小攤邊,也不論是旅遊或看戲,總帶著我,這是兄姊們享受不到的。所以我可以說是吃遍了家鄉的飯館與小攤。我可以斯斯文文地端坐在西餐館讓侍者伺候,也可以一腳踏著長板凳,一手握根大油條,喝著帶酸味的菜粥。父親是把我當小男孩看待的。

初三學物理,對我們來說,這是一門艱深的科目,幸而老師講解清晰又詳盡,深入而淺出。使大家都能理解。然而他總覺得我還不到瞭解這門課的程度。所以每講到一個段落,就停下來問我:「你聽懂了沒?」我點點頭。幾次之後,他索性走下講臺,走到我面前;兩手扶著我的課桌,小聲的說:「你到底是懂了沒有?」我再點點頭,他翻了翻我的筆記,他才嘆了口氣,踱回講臺,我想他大概有個幼兒或孫輩與我相彷吧!

讀高一時,新來了一位地理老師。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從來不看課本。一口氣,一隻粉筆,直講到下課。並不時發些補充教材。由於他包辨全校的地理課程,因此,教材也按班次擺在他休息的桌子上。有一次下課才發,適巧我已外出,乃到教員休息室索求。他只描了我一眼,便抽了一張遞給我。我一看是初一的,便回說:「我不要初一的。」他二話不說,又抽了一張初二的,我當然還是不要。他瞪了我一眼說:「哪你要那一班的?」我答曰:「高一的。」他立刻發怒說:「叫他自已來拿,不可以代領!」我一時手足無措,尷尬又難堪,不知如何是好。正巧,當時國文老師進門,他頷首微笑說:「他的確是高一的學生。」這位老師,他太認識我了。

每逢講完一課課文,老師規定,翌日必須背誦。而我總是第一個被點名的。一口氣背到底,從不寬貸。第二位則背半課,依此類推。逐漸遞減。到最後兩排大個兒背誦時,往往只有二、三句。習以為常,也不想到抗議。某次閒談,後面大個兒請問其故?(我一向敬師如神,是不敢面談的)師曰:「她個頭小,站起來還沒有人家坐著高,就是背不過罰站,也不會惹人注意,而你們若被罰站,杵在那兒,意外有人經過,多難為情!」幸而我沒被罰過,因為那些文章,早已在家父教誨下,倒背如流了。

有一次下課趕著跑向廁所,忽聽有人大喊:「小孩兒、小孩兒,快把球拋過來」我回頭一望,原來是體育老師正對我招手。我怨他叫我「小孩」,故意不理他,扭頭繼續跑。只聽後面初三的同學說:「她比我們還高一班哪!您叫人家『小孩兒』」。

傷我最深的,就是這位體育老師。被他教了三年的體育,除了揮手叫我去沙坑挖沙玩兒之外,甚麼都沒學到,人家都是打籃球、推排球什麼的,而我連球都沒摸過,更甭提方法及規則了。田徑更沒我的份,只有與病號一起到跳遠的沙坑邊,比賽誰能揀到最小的貝殼和螺,更荒謬的是比賽誰能正視太陽最久。一心的委曲,只好自立圖強。

趁中午操場沒人時,一個人去練跳高,也許是「跳高」這兩個字成了誘因,我竟會想:越跳能越高嗎?幾個月的練習,一格一格的加上去,我已從最低格跳到比自已還高。同學報告老師說我跳的跟班上選手一樣高。老師不屑的望我一眼,嗤之以鼻。其實我根本沒有參加比賽的念頭,只是不服氣而已。

家中住的是三層樓房,有許多楷梯,我總是一步三、四階,跳上跳下,從來沒有斯斯文文像個大家閨秀似的一階一階的邁上去,直到上了大學,四顧無人,便從扶梯上一路滑下來。豈料被父親在二樓客廳看到,又把我訓誡了一番!

總之,我的好動,一半是天性,一半是拜體育老師之賜!升上高二,學校請了一位剛從大學畢業的數學老師。他初執教鞭,又是面對高中女生,不勝惶恐。甚為差澀。他講課的四個步驟是:看書、看黑板、看門、看窗,就是不敢看臺下。因此大家為他起了一個外號「某大嫚」(在北方稱青春少女叫大嫚兒)。

我的上課習慣是一定要看著老師,盯著黑板,才能全神貫注。忽然有一天被他發現了,原來這班上還有一個不足畏的小女生,從此在他舊有的模式中又添加了一項:那就是除了前四者外,又加上看我,一成不變。教室之中,彷彿只有師徒二人。不久,同學們發話了:「幸虧你還小,否則,我們還以為他對你有意思呢!嘻嘻…」我心中坦蕩蕩,只用迷惑的眼光望著她們。(接前文 — 小不點)以後行之如素,她們也不再閒話了。大概我太缺少資格製造謠言吧!

到家兄就讀男校時,正好也是受教於他。有一次,家兄去拜訪老師,閒談中知道他也在女中教數學。乃告知:「我有一個妺妺,也在女中讀高二」。他連忙擺手說:「女中的學生至今我一個也不認識,你妹叫什麼名子?」待報過名字後,他一拍桌子說:「咳!全校我只認識她一個。這次大考,她考最高分,我怕增加她的驕氣,故意減她一分,與第二名同」。不久,他結婚了,我們全班前往道賀,他在門囗迎接,這是第一次看到他開囗微笑。

不知是揠苗助長之功,還是遲來的發育。高二下竟然開始抽條了,不過仍是很慢,等到考取大學,第一個暑假歸里探親,竟然有一百六十五公分高了。某日,回母校訪問老校長,他開囗問我:「你是誰啊?」我答曰:「某某」他大吃一驚說:「啊?!你就是那個小不點嗎?怎麼長這麼高了?我都認不出來了呢!小不點兒?」,我迷惑的望向他。「是呀!你以前那麼矮,那麼小,我在背後就叫你小不點兒,大家都知道啊!

原來我早有綽號,而且還是校長賜予的,只是我自已並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