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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陋夢回憶梅香

五月中旬,美東連日淫雨霏霏,久不放晴;然而百花齊放,綠草競長,楊柳招風,群鳥爭鳴,有如故鄉春天的風光。雖然我去國離鄉已經五十多年,雪泥鴻爪,兒時的記憶卻歷久彌新,彷彿就在眼前。想此時此刻故鄉江山必依舊如畫,只是我垂垂老矣。少年不識愁滋味,當年的我大有不同於今日的我。「……舊遊無處不堪尋,無尋處,惟有少年心……」宋人章良能《小重山》裡的詞句正同我此時心境。腦波澎湃,思潮不已,童年往事,有如錄影影帶,一幕幕、一樁樁,又復活在眼前。

在中國湖南省湘鄉縣有一個莞爾小鎮,名字叫虞塘。童年記憶的虞塘只是東西橫貫公路一條 —— 譚保公路。路是未鋪瀝青柏油的泥巴路,灰灰土土,汽車駛過,灰塵揚起;每逢天雨,更坎坎坷坷,泥濘不已。公路兩旁,稀稀落落,二、三露天小攤,賣吃的、穿的、用的、油鹽醬醋茶,如此而已。鎮外五華里處,有一個小小的村落,名叫洗馬塘;西南角蓋在一處隆起的高地,白牆紅瓦,遠山含笑,取名「上頭屋」。先父嫌它名字粗俗欠雅,諧其音,改稱「尚陋園」,並裝上自擬楹聯。聯曰:「尚仁思孔孟,陋巷居顏回」。先父的意思大概和劉禹錫的《陋室銘》名句「斯是陋室,唯吾德馨」,有點關連吧?這就是我兒時的故居,從呱呱墜地直到九歲,我度過無憂無慮的童年。

尚陋園佔地頗廣,房舍建材是傳統木材泥磚,一棟兩橫,四合院典型,樓上樓下,不下四十餘間。其實,那時我家連祖母、家人、寄居親戚、佣人和長工加起來也只不過十多個人,哪能住滿呢!所以空出來的房間很多,空空蕩蕩,冷冷清清,還帶一點潮濕霉味。小時候,最怕的是犯錯被罰,關進空屋,倒扣門閂,不准出來吃飯,獨個兒蹲在地上,看蜘蛛結網,螞蟻牽線,那就有得哭了。

屋前有池塘一泓,池旁楊柳飄飄,池中塘水漣漪,有魚、有蝦和蚌殼,是放養的,也有野生的,魚兒大可盈尺,小的則如影子。塘面田田荷蓮,水草浮萍雜生其間,春夏之交,番荷吐蕊,亭亭玉立。趁著天熱,和隔壁玩伴梅姐姐有時垂釣塘邊,有時同乘澡盆,徜徉在紅蓮綠荷之間,荷葉為傘,徒手作槳,蜻蜓點水,魚蝦弄波,我倆天真無邪,情誼繾綣千千。

每年撒種插秧季節,農人三三兩兩,頭頂竹笙,身穿短褲,口裡哼著,兩腳踩著,揮汗踏著斜長水車,一上一下,引水入田。塘裡的水,一斛一斛抽上來了,灌入上坡的水田;上坡田裡的水再順勢流入下坡的田裡,一波接一波,川流不息。頑皮的我,有時慫恿梅姐爬上水車,兩人滿腔熱忱,想要幫忙他們;無奈人小腿短不能踩到水車蹬子。農人叔叔伯伯咧著口,露著黃板牙笑嘻嘻地說:「大小爺,大小姐,你們不是吃菜的蟲,還是省省,回去唸你們的書吧。」我倆敗興而下,留在背後的是他們哈哈的笑聲。

插秧的時候,農夫們彎腰屈腿,將一束一束的秧苗插在田裡。不多時日,遍地綠油,稻浪飄風。田地裡二、三房屋農舍,遠處青山若隱若現,有時忽然天際飛來一群白鷺,排成一條橫線,點綴在萬里無雲的藍天,真是無語詩內無聲畫,須向故鄉尚陋園中尋。

秋天到了,莊稼成熟,卻是黃金一片,農工及幫工忙著收刈。我和梅姐,幫忙遞茶送水,時常緊跟在農人叔叔伯伯的後頭,撿拾稻穗,也追逐受驚的蚱蜢。要不是慈母一再呼喊小名「大毛,大毛,回來吃飯啦。」就是不肯回家。

屋子後面,另有一個池塘。面積較大,水也較深。那兒除了擔水的工人能去之外,小孩子是不准超越雷池一步的。祖母說:「好久好久以前,前村有個李姓姑娘,愛上了她村裡的張少爺,兩人花前月下,私定終身。後來女的珠胎暗結,懷了孕,卻因門戶不對,雙方家裡堅決反對他們的婚姻。張少爺義憤填膺,約李姑娘私奔他鄉。不料事機不密,臨行被逮個正著,強迫他們打消原意。李姑娘忍辱含恨就在後面塘裡溺水自盡了。張少爺傷心透頂,也離家出走他鄉,不知所終,另類自盡了。那李姑娘每逢月白風高,鬼魂必會出現,抽抽噎噎,如訴如怨,訴說她的悲情,細訴她的怨恨。她白衣垂地,黑髮披肩,可嚇死人啊!」繪聲繪影,令人不寒而慄。當然這是鄉間的人胡編瞎扯的,用來嚇唬小孩子,免得亂撞,發生危險。可是,我和梅姐,總喜歡冒險,去一探究竟。那一次,我倆躡手躡腳挨近塘邊,忽然水面巨響一聲,似乎有東西跑出來。那天黃昏細雨,天色昏暗,我倆嚇得大叫一聲,轉身就跑,連鞋子都不要了。後來我想那一聲巨響,恐怕是大魚跳港翻身。然而偷腥的刺激,如今難忘。

大塘過去,就是小丘,那兒有茶園、桑園和果園。好些山貓、野狗、狡兔、田鼠和許多鳥兒藏在裡面,鬼鬼祟祟,出出進進。小丘的後面,就是較高的山丘,再望遠處,山就更高了。放晴的日子,山嵐畢現;如逢陰霾日子則青山邈邈,煙霧茫茫,好像中國山水畫面。聽說山的深處,還有惡狼老蟲,夜間行走,斷不可獨行,必須結伴,火把隨行。有好幾次,晚間犬吠聲大作;翌晨起視,只見血漬斑斑,羽毛叢叢,大人說是山中野獸下山,捕捉家中雞鴨豬仔。偶望遠山,隱聞嗷嗷聲音,也許牠們真的是在那裡!

農村生活,衣食住行,自給自足。稻米是吃不完的,多餘糧食,藏於穀倉,以備荒年之需。蔬菜水果收成多了,水果做成蜜餞乾果,蔬菜曬乾妥藏。有種方法叫做倒菜,蔬菜曬乾之後,再用罐子密封,倒置在裝水的小盆中,經久不壞,是謂倒菜。冬天無新鮮供應,倒菜炒臘肉和香腸,別有一番風味。

菜園旁邊有地一方,約有半畝,專植苧麻,麻莖的皮,可剖下製作夏布,也可搓繩。農閒之餘,家中並不閒散,紡紗、織布、搓繩、釀酒、打草鞋、做香腸、燻臘肉……似乎家裡供應,除食鹽白糖之外,應有盡有。所謂「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這豈不是桃花源裡的生活嗎。至於我呢,什麼事都不用管,瓜皮小帽,布褲棉襖,上上下下,四處遊走。一下到奶奶房間,偷吃糯米酒;一下到姐姐姑姑處,幫她們穿針引線。當然最喜歡做的,還是隨同梅姐到後山野地抓抓蟋蟀,或者偷看小鳥下的蛋。堂前飛燕,呢呢喃喃,似曾相識燕歸來,掉下鳥糞,散滿廳堂。我最羨慕牠們,不受拘束,不必闔閉書齋,描紅背書,一遍又一遍,枯燥無聊到頂點。

客人來了,塘裡撈魚,茶園摘茶,酒罎酌酒,再加現成臘肉,父親和客人吟詩作對,討論家國鄉里之事。小孩子們向他們鞠個躬,就可以「和尚打傘」—— 無髮(法)無天了,瘋個夠,痛快痛快。所以最喜歡客人來訪,有吃、有喝,又不必之乎者也,唸那勞什子聖賢之書。

先父喜歡讀書,藏書除了一些四書五經、《史記》、二十五史、《資治通鑑》等大部頭書之外,還有不少舊小說、《西遊記》、《紅樓夢》、《三國演義》、《金瓶梅》等等。他的書房平常是我們小孩的禁地;但我還是偷溜進去,翻看小說,最喜歡的是《西遊記》。到底年紀太小,不曉得林妹妹為何要哭著葬花,賈寶玉為何老喜歡㖭食女孩子的胭脂。梅姐也看,只是她比我入迷,有時候看她還感動得哭呢。

家中廚房很大,恐怕不下現今我們在美國住屋的面積。煮飯燒菜的鍋恐怕有三、四尺直徑,而且有好幾個,爐頭燒柴燒草,還有鼓風設備。因為平常除了煮飯菜之外,還用來燒水和煮豬食。豬園養的豬很多,大大小小,食量驚人。農忙之時,吃飯的人特多,大鍋就派上了用場了。佃農和幫工吃飯,最喜歡大塊大塊的粉蒸肉,肉愈肥愈好。精肉或豬肝之類最好少端上桌來,因為鄉下人平日缺乏油水的緣故。大鍋飯、小鍋菜,又香又甜,到如今我還沒有再嚐過那樣美味飯菜呢。過新年更是熱鬧,吃的、喝的,堆積如山。佃農和家屬,左鄰右舍,親朋好友,爭來拜年,車水馬龍,門庭若市。當然我們少不了壓歲錢,可惜都是「過路財神」,最後全部都要交給母親,永遠「保管」。先父性情豪邁,最愛朋友,客人來了,總要留客飲酒吃飯,八方大桌,大塊肉,大碗酒,好一幅梁山泊英雄會聚場面。如果來客是在外當兵吃糧的,招待更見殷勤。因為湖南人家裡總有子弟在外從軍報國的。所謂「無湘不成軍」,所言極是。同時許多多情女孩子也喜歡嫁給軍人。

鄉間治安,向來都好。發生什麽風化或土地金錢糾紛,不到萬不得已,很少告到官裡;一般都私下解決,或者請當地縉紳長老,備桌酒,評評理,說了算數。小偷強盜,偶爾有之,如果被逮到了,教訓一頓,放他們一馬。鄉間殘廢及孤寡人士,無田無產,通常族上及鄰里都會照顧;尤其是殘障人士,不良於行,通常由大家集資做一轎子,名為蹩轎。所謂蹩轎者,無非是一可睡可坐的竹牀,都是晚間被人抬到各家。誰家被抬到了,就得負責供應病患幾天膳食,然後再轉移他處。沿門托缽的乞丐,多半都是老弱婦童。如是男的,也是年紀老邁之人,有時候肩上背條大蛇,口裡數著蓮花落,鳩形鵠面,發出異味,怪恐怖的。上門了,不免施以殘茶剩飯,少許金錢,他們千謝萬謝,說些吉祥發財的話,打發走人。

記得在我五歲那年,母親嫌我在家老纏著她,礙手礙腳,妨礙她做家務事,把我打發到我家祠堂小學認字。那小學男女兼收,不拘年齡,課程只有國文、算術和體育。最難的是算數演算都是毛筆。我墨水交融,有如畫符,很是狼狽;好在老師看我年齡最小,網開一面,不加處罰。班上同學,年齡懸殊,有的差上十幾歲。因為每家環境不同,無法個個按時上學緣故。大欺小,熟欺生,是經常的事。男女孩子眉來眼去,不免有之。頑皮的我,最好捉狹,老逗他們生氣。他們追打掩羞,每次告急,總是躲到梅姐身後,大喊救命。她也義不容辭,每次都兩手叉腰,喊著「誰敢動他,我跟你沒完沒專植了。」好個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樣子。她長我四、五歲,生得明眉皓齒,皮膚白裡透紅,兩根長辮,飛來飛去,雖然沒擦香水,卻自然發出幽香。每次都偷偷躲在她身後,猛吸幽香。我想她也知情,就是裝不知道。

有一天,我和她在塘邊玩耍,一不小心,我掉進塘裡。她迫不及待,也跳進塘裡,拼命拉我上來,讓她也嗆了兩口髒水,因為她也不會游泳。上岸之後,她偷偷地把我拖到她家裡,把我的衣服烤乾,送我回家。直到如今,我母親仍然蒙在鼓裡。不止一次,我暗暗對自己許願長大要討她做我的媳婦兒;幾次告訴母親我的心願,她只有笑笑。

我家前院,靠近窗台,種有一株梅樹,老幹盤旋,古意盎然。每年冬天,梅花怒放。這株梅樹是我家先人所種,樹齡已逾百年。每到開放季節,遠近好多人都前來觀賞。我和梅姐,常在樹下遊玩。記得有年冬天,我祖母大壽請了戲班到家演唱。我倆兩小無猜,竟然也學起戲文,在梅樹下煞有介事,表演起來。最後還將戲文的兩句話 —— 海枯石爛,此情不移,用紙寫好,罐子裝妥,埋在老梅樹根之下。而今想起,直覺得好笑。

1949 年,時局丕變,我們全家不得不離開故鄉。還記得離別的那個早晨,晨光微䂀,天色泛白,我和梅姐難分難解,涕淚橫流。母親把我們扯開,急僱車夫,揮鞭上路。車馬絕塵而去。故居尚陋園漸漸消失於揚起的灰塵之中。我回頭看到她緊倚梅幹,揮動她的小手,久久未見放下,終於見不到她了。從此,再也見不到她了;而今七十年過去了,我已漸入老境,想必她也白髮皤然,策杖而行了。梅姐啊梅姐,不知道這些年來,妳的心坎上是否仍然有我的影子?是否可以告訴我故鄉的一些變化?我家的梅樹是否仍然健在?梅樹是否每年守信開花?我倆當年埋在梅下的誓言是否已經腐爛?

走筆至此,憶鄉益切,思梅更傷,尚陋園的景緻,揮之不去。展開畫紙,和墨濡筆,畫了一幅寒梅雪景,鐵幹勁枝,落英繽紛,寒風淒切,大雪紛飛。畫畢填上舊詞一闋,希望紓解思念之苦,詞名《阮即歸》,我寫的是:

北風呼號勢吞山,冬日非等閒。彷彿夢裡舊鄉關,相思在瞬間。丹青染,墨梅殘,槎枒疏影彎。落花恰似淚斑斑,苦思難展顏。

寫好之後,衣襟濕了一片,我想我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