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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念陳岱孫先生

~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陳先生諱總,字岱孫,以字行。閩籍,陳氏三閩之望族;自幼聰穎踰倫,才華天賦。清華大學卒業後;入哈佛大學進修,殆博士學位完成,以成績優異,獲頒獎大金牌一面(重約五、六兩)以示榮譽。校方並冀其能留校任教。然先生謝之;並曰:「予受清華栽培,並以母校公費來美研讀,義宜遄返,焉能食言背信?甚至創下惡例?」哈大亦感其至誠,而莫之強。且益敬佩其為人之忠懇。返國後,即擔任本校經濟系教授。旋升任法學院院長兼經濟系系主任。在西南聯大時,更兼任南開大學商學系主任。(西南聯大乃北大、清華、南開三校合併而成,前已屢有作家言之,故不贅。)作育後進,不遺餘力。故桃李滿天下,人才輩出。

先生體魄偉岸,容貌端莊,秉性謙愨,舉止不失矩矱。平素不苟言笑,望之儼然。縱不能與《魏志》形容之夏候泰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懷。」或《南北史》所載彭玉麗:「容止可觀,每升降進退,蘇人蹺足爭瞻」相喻。但若陳長祚筆下所描繪之諸葛孔明:「身長八尺,容貌甚偉,正向有謀。」差可比擬。其為人恪莊肅穆,淡泊自持。據傳聞宋子文組閣伊始;曾有意邀先生入閣,先生以:「非其志、非其才」而婉謝之。其胸襟卓識,羽毛自珍,亦由是可見。

民廿七年秋,西南聯大遷居昆明,時以待遇菲薄,物價飛騰,租屋雇傭,左右支絀。而先生每日授課,衣著冠履,必整必潔,不似蕭蘧教授之緊張拮据。時蕭先生居西山,常晨起赴糧食局領配給米,歸且負之步行,逕入學校上課,氣喘吁吁,汗流浹背,語言幾不能聯貫。不意開羅會議時;羅斯福總統與蔣主席閒談間,曾提及蕭先生為其哈佛同班同學,且語多贊賞。及蔣主席返,即畀以中正大學校長之職。(蕭先生時在聯大任教《國際貿易》與《匯兌》等課程)得電愕然。及重慶派專使迎迓,且奉上旅費、機票;始知端的。初亦不擬奉命;然又不得不然,卒成聯大一段佳話。

陳先生授課,數十年如一日,從未遲到早退。書本甫啟,鐘聲亦鳴;殆其完成某一段落,書本闔起,下課鐘聲亦同聲響起,分毫不差,年年如是,從無延誤。猶憶在臺時,曾以此事請教於樊際昌先生(彼時為聯大教務長)承告:「岱孫先生每課皆預為準備。定稿後;復重複校正,背誦一遍。故對時間之掌控,分秒不差」。

授課時,言辭明晰簡潔,語調鏗鏘,字字入耳,絕無閒言贅語。除特殊怪字如犬儒學派(Stoicism),重農主義(Physiocracy),重商主義(Mercantilism)…等名詞書寫之外,鮮用板書。故能滔滔不絕,一氣呵成。又條理分明,解釋精簡,生徒無不全神貫注,奮筆疾書,唯恐疏漏。每課後翻閱筆記,篇篇皆係完美佳作,毋庸增減一字,妄加一語。學期結束,則人人如獲一本新書。復員後,所授《財政學》及《經濟思想史》,亦無不若是。故其教學;對教材之擘劃,步驟之進程,態度之嚴謹,工作之熱誠,始終如一。其受學校及同仁之敬重,學子之仰慕,豈是偶然!而其命題方式,則難易兼俱,然易者約佔 60% 左右,難題數則,往往為平素上課不注意,或常被忽略者。教科書雖偶有提及,課堂上亦偶有點染,但未深入詳釋,端視學子之用心否耳。故讀先生之課,及格容易,欲得高分,則戛戛乎難矣哉!

抗戰勝利後,先生負責接收清華大學,與李繼侗先生(生物系系主任),共擔重責。抵校後,但見清華歷經倭寇之踐踏破壞,遍地瘡痍,一片荒瘠。迭經巡視觀察,日夜擘劃,乃決定先以體育館、圖書館、清華學堂(最古老之建築)、工研所、騎河樓、招待所、科學館、大禮堂等損毀最為嚴重,復員後又急待應用者列為優先處理。(以日人用大禮堂及各館作飼馬及倉庫之故)。議決,立即執行;鳩工議價,對商家一切從優就寬,務求「速」「實」。以法幣在後方貶值甚鉅,而淪陷區則否,為恐夜長夢多,並求精工實材,乃自簽約後;先付包商 1/5 至 1/3 之價款,俾利其選材、購料、支付工資。甚且加成定約,以安其心。然嚴限時日,不可怠忽。兩位先生則劍及履及,親驗材質,日日監督,必與契約吻合,一絲不苟。完工之日,李先生亦一一驗收,不容稍有絲毫疏忽。其後,再整修教職員宿舍,及學生宿舍之各齋。舉凡床墊、桌、椅,苟有損毀者,無不修復或換新。而門窗、水管、暖氣、廚、廁等之修建,亦事無鉅細,必臻完備而後已。其辛苦瑣屑,不言而喻。至於校園內倭寇所建之碉堡,頗為堅固,則央軍方爆破除之。其他如辦公室、各館、各宿舍、及各處道路,亦大致修復。至於梅貽琦校長所居住之「梅園」;則更花木扶疏,不遜往昔。其他如各教職員宿舍所需之傢什、餐具、桌椅、書架、亦無不準備周全,兼顧室外之花木草茵。而學生宿舍之諸件所需,也無一疏漏。其思考之詳盡周密,行動之敏捷快速,成果之圓滿豐碩,令人嘆為觀止。先後耗時不過數月。故梅校長每談及此事,莫不奇其效率之神速,能力之超越。潘光旦先生(聯大社會系主任)亦言:「九年噩夢,已成輕煙;今日歸來,恍若離家未久,一切如故。」故於民卅五年師生返校時,人人驚奇興奮,歡欣鼓舞;一若重返故居,倍感溫馨。從玆全校師生,咸能怡然、欣然、各盡其職,各守其分,為我清華,再創契機。苟無陳、李二師之晝夜勞瘁,曷能致此。

時圖書館藏書,散佚甚夥,而實驗室之儀器設備,又多遭盜竊。二位先生每耿耿於懷。遇有空暇,則逛舊書店,甚至遠到天橋破爛市,爬羅剔抉,廣為搜尋。凡見有清華標幟,且尚完整可用者,不計價格,悉數購返。稍事修葺,繼續使用,他們不為名利,不計辛苦,此種愛校精神,實亙古難求,足為後世之楷模。

清華復員後,昔日職員工友多有來歸返者,雖或年已老邁,然先生悉予復職,以示故舊不遺。其宅心之仁厚,於是可見。

至於由昆明返校之學生,多派住新齋宿舍,女生則住靜齋。其他新生及臨大所分派之學生,則分居平、明、善、各齋。飯廳、廚師,亦各按地區安排妥貼,各就各位,井然有序。使學校有如一大家庭,咸能敦睦和煦,專心研讀。

方倭寇倉皇逃亡時,其所儲留校園之物品甚夥。其中槍砲彈藥,由北平警備總部、北平行轅派員接收。而其他衣物鞋酒藥物等雜項則散置各館,無人具領。雖屢向有關單位交涉,然皆互相推諉,拒不接納。最終獲復電曰:「此類雜物,自行處理可也。」二師乃共議:將此等什物,混裝編號,打包綑綁,按師生人數,不分等次,抽籤分配之:於是待昆明師生返校後,大家咸獲通知,按指定時間,前往抽籤,否則以棄權論。筆者亦抽得清酒一罎,呢製披風一件,膠鞋一雙,及腸胃藥一盒。除披風外,餘均贈送服務於本樓層之工友老劉。該員昔日曾為孫立人校友服務過。卅四年某日孫自東北來平曾驅車專至母校探訪。時近中午,先尋老劉,二人共餐於工字廳。臨別,孫贈以烈酒一瓶,款項若干,再合影留念。然後始訪問其他師友。故舊情深,溢於言表。此亦清華人之精神。

民卅六年,本校在北平舉行復員後第一次校慶。一循往例,凡屬校友,均歡迎攜眷參加。致有三代或四代同堂而來之逸聞。遠途來校者,更派車迎送,住招待所,無虞餐宿。開大會時,梅校長簡短致辭後,有人提議陳、李二師勞苦功高,擬授獎以褒揚其接收復建之功。詎二人堅拒婉謝,第曰:「為所應為,作所能作,不周之處,但希諒察。身為清華人,又何功之有!此皆抗日戰士之功,吾等何敢剽掠?」其謙沖誠摯,又非君子而何?

每歲值春夏之交之某日,陳先生必衣著畢挺,左襟別一白色鮮花,初不悉其故,及後始知此為紀念其已故情侶之忌辰,數十年如一日。且終身不娶。其堅貞卓絕,生死依之之金石戀情,人間罕見,常人孰能望其項背?

初入本系,學生選課,先生無不一一審閱。民卅五年,筆者選修 Dr. Robert Winter 之莎士比亞課程。先生睨我片刻;旋命助教尋出以往之成績表,見我大一、二之英文「修辭與作文」成績尚可,乃簽字後告之曰:「該課外語系學生多苦之,曷不多選本系所開之選修科目?」我答以:「生已選修徐毓枬先生之《高等經濟學》,與劉大中先生之《數理經濟學》二科。況今時清華園之藏書甚豐,圖書館座位又多,正可藉此博覽群書,以彌往日之不足。」先生笑而諾之。殆上此課數週後 Winter 先生發現我乃經濟系學生,怪而語之曰:「讀此課甚苦,必需背誦。」我答曰:「陳先生已警告在先,姑試之。」彼笑曰:「君可以英文 William 名之,願接受否?」笑而受之。Winter 教授兄弟姐妹五、六人,均受高等教育。以親睹其母為生雙胞胎而猝逝,傷慟之餘,彼此誓言,此生不談婚嫁。性嗜酒,上課時,酒氣仍存。然其授課時之精彩生動,舉世難尋。舉凡莎翁之劇作,皆能琅琅上口,背誦如流。特喜悲劇,每以劇中人自居。其嘻、笑、怒、罵、哀怨、悲壯之情,無不傳神。令人如身臨其境,渾然忘我。當其講授 Antony and Cleopatra 時,劇中各角色,經彼扮演,無不維妙維肖,時或婉約纏綿,時或聲淚俱下,聞者無不震撼動容。情感亦隨劇情而起伏,融入遠古之情境中。故讀該課,雖耗時費力,艱苦備嚐,仍然愛不忍釋,此所以迄今尚能背誦之故。因特附記於此。

前已言之,先生思慮周密,處事嚴謹,方正不阿,言笑不苟,意志果斷,一秉於誠。可則可,不可則不可,了無商權之餘地。學生每遇之於校園,向其行禮,彼則視若無睹。平素獨處家中,落落寡合,鮮會賓客。除校慶與畢業典禮外,亦稀與宴會。人或謂其驁慢、驕矜、狂狷、孤特…殊不知此正為其人格之特質。太史公曰:「有高人之行者,固見負於世;有獨知之慮者,必見放於民。」「論至德者不和於俗。」(《史記》《商君列傳》)以言先生之特立獨行,孰曰不宜?抑或其受老聃:「致虛極,守靜篤」之影響?所謂吉人之言寡,信然。

然學子卒業時,先生則必分批邀宴,敘晤於其府中(新南院宿舍)。親自佈茶、敬酒,笑容可掬。有若招待故友、嘉賓。與平素之嚴肅凜然,判若兩人。每使學子受寵若驚,欣喜莫名。蓋其淡泊莊肅,方正嚴謹之風範,已深入人心,其予學生之影響,至深且鉅。是故凡受教之生徒,莫不敬重有加,仰止高山。

大陸易手,毛澤東「欽任」馬寅初教授為北京大學校長。馬氏進言:極宜縮減人口;否則一切經建成果,將為人口過剩所消除。而毛則謂:「人多好辦事」。卒以忤上意而鬥之。其後數年,又擬將清華文法學院併入北大。會議時,潘光旦先生(西南聯大教務長,後為社會系系主任)慷慨陳辭,極言其分割之不妥。曰:「所謂大學者(University)乃係宇宙(Universe)一字演變而來。意謂:「如天之無不覆幬,地之無不持載。」包羅萬象,無所不具。又焉可只留理、工、農三院?(農學院乃復原後,接管日寇所創設,位居圓明園遺地。)更盍足以維護清華之傳統?且智識無範疇,彼此息息相通。學子平素選課,亦向無嚴格限制。今支裂分割,陷學子於陝阨之窄門,則只可謂技術性之專業學院,胡可稱之為大學?此余所以期期以為不妥者。」此段諍言,義正詞嚴,擲地有聲,聞者無不動容。然卒造成潘先生慘遭批鬥至死之導火線(由其三位女婿,奉命親自敺打,婿輩因不忍其屢被慘鬥,而將其打死。)另如聯大法律系主任晏樹棠先生亦因反共,而被火烤眼睛,終至失明,下放武漢而下落不明。其他如雷海宗先生(聯大歷史系系主任)彼曾言:「我只相信歷史,不相信什麼主義」而惹禍上身。凡此以正言招禍者,所在多有。先生親賭諸舛過程,當時雖默許潘先生之言,亦弗能認同清華之割裂;然忖度現實,終以說亦無裨,或且引火焚身。故自始至終,默無一語。蓋身處險境,身不由己也。以史鑑之,自古以直言貽禍者,指不勝屈。昏君自不待言,以漢昭烈帝(劉備)之敦厚仁慈,方其欲興師奪取漢中時,曾召欽天監張裕詢之,裕答曰:「得其地,弗得其人。」昭烈由是銜之。俟大敗曹操,全勝而歸。立將張裕下獄,將殺之。孔明聞訊大驚,立往謁之曰:「張裕無罪,曷可妄殺?」答曰:「蘭生門上,不得不除耳。」只以言拂己意,便欲殺之而後快。若兩院之併於北大,乃中共既定之策;所謂開會討論者,亦不過「引蛇出洞」「排除異己」之陽謀而己。先生沉默無語,乃早已洞悉其奸,且諸先生前鑑不遠,又何必做門上之蘭?

先生愛校如家,畢生盡瘁於教育。浮雲榮利,無欲無求。知足知止,身正心誠,折玉柳而越漆園。行過其言,德越其才。而又睿智沉隱,不苟言,不輕諾,唯事是適。情操高潔,持身如玉,矗然孤特,昂首闊步,頂立乎天地之間,非只為清華之砥柱,亦教育界之典範。筆者受業於先生四載,然所聞所知者寡,僅就記憶所及,簡而述之,不免掛一漏萬,有待方家指正。綜其一生,縱無夷吾、孔明赫赫之業,然其為人處世之道,則無區分。彼值離亂崩析之世,軾軻南北東西,享壽九十有七。亦奇人嵩壽也。他日有作陳岱孫先生傳者,能奮其如椽之筆,闡訴斯人之完美、真誠,而傳之後世,以為模式則幸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