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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拾遺(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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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牛棚,抄家

68 年秋天,社會秩序平靜了,各地都在大談兩派聯合,建立「三結合 」(軍宣隊或工宣隊、原領導幹部、兩派造反派代表的結合)的「革委會」。緊接著便開展「清理階級隊伍」的運動,以群眾專政的方式來批鬥「九種人」,掀起了又一個階級鬥爭的新高潮。實際上,派性沒有解決,兩派都盯著對方有「政治歷史、出身、作風」等問題的人,有的單位還出現「對等揪鬥」的現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有些被揪鬥的物件也就成了派性的犧牲品。

我先生從中學時代起就酷愛文學和創作,早在培英中學讀書時就常發表詩作,因而取筆名為「拜倫」—— 也許是崇拜英國詩人拜倫的緣故吧?後來在部隊教書、在中學當教師,一直堅持業餘創作,筆耕不絕,寫作成了他生活的第一需要。

文革初期,他想:「文化革命」,顧名思義,又是要審查文化人嘛,自己胸懷坦蕩,紅心向黨,沒什麼可怕的,便主動交出十幾年在報刊雜誌的詩作、散文剪貼合訂本,讓領導審查。

誰知領導懷著什麼樣的鬼胎 —— 也許是為了保自己而抓點稻草好交差吧,專門找了幾位中文「高手」來審查,其中不乏別有用心的人或洩私憤報復者。他們為顯示自己「水準高」,以雞蛋裡挑骨頭的方式而將詩文歪曲,無限上綱,離題分析,亂扣帽子。極盡誣衊之能事,真令人啼笑皆非!如:將歌頌古巴革命題為《芭蕉園的怒火》一詩分析為「宣揚戰爭的恐怖」;《他與共和國同年》一詩被解釋為「誣衊新中國」;本來是歌頌誠實和謙遜品德的《大海和小溪》的散文詩,被顛倒黑白斥為「為右傾機會主義鳴冤、翻案」……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並冠以「九種人」以外的什麼「黑秀才」、「三家村小夥計」、「漏網右派」等大帽子。

一連串的大字報將所謂「毒草」公佈出來,同時也就把他關進了「牛棚」,和被稱為走資派、國民黨殘渣餘孽、地富反壞右等「牛鬼蛇神」的人關在一起。進了牛棚,自然也就被剝奪了人身自由,由造反派組織群眾專政,看守他們。「牛鬼們」除不准回家、天天參加各種體力勞動外,便是寫檢查交待、接受批判鬥爭,排隊向毛主席塑像請罪,連最起碼的民生問題 —— 吃飯,也要等大家吃完後才排著隊依次進入食堂去,常因所剩飯菜不多而饑腸轆轆。繁重的體力勞動,加上饑餓兼精神折磨,怎受得了?幸好,我們家就住在學校宿舍,於是就弄些紅燒肉、回鍋肉、榨菜肉絲送去,誰知沒送幾次,守護「牛鬼」的人就說:「不要送肉菜來了,這樣對他改造沒好處!」真荒謬,難道吃幾片豬肉就不能「改造」?一定要「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才能脫胎換骨改造」?這是什麼邏輯?我實在不明白,反駁道:「就是關在監獄的犯人也是允許家屬送吃送穿的呀!」後來,我就送泡菜、鹹菜。自製榨菜,他們也就無話可說了。

突然,有一天,一群造反派押著先生闖進了家門,大聲吆喝著,叫他把自己的東西和文稿通通搬出來,清查一通後,又叫把其餘的箱子、櫃子打開 —— 我明白,他們是嫌交上去的文章還找不出夠分量的「罪狀」。好在,在先生進牛棚時,我擔心節外生枝,早就狠心把他幾本日記(從中學到工作近二十年的日記)和朋友的來往信件全都燒毀了……現在想起來真覺可惜,毀掉了許多創作素材!—— 造反派們翻箱倒櫃時還申明說:「把存摺和值錢的東西收好,免得弄丟了怪我們!」好像說他們抄文稿是「文明抄家」,並非是打劫錢財。可是,當他們要求打開我母親的衣箱檢查時,我就忍無可忍了:「你們抄他的文稿,難道還要抄他岳母幾十年前的陪嫁箱子?」他們看我不願讓抄,就更覺可疑,想像裡面一定有什麼「鋼鞭」材料,就更是要抄。此時那容講道理呢?我母親也開通,一邊開箱,一邊說:「看吧、看吧!看有沒有啥子黑材料?」他們亂翻一氣,吵嚷一通,什麼稻草也沒撈著,只好隨便抓了些報紙和書本溜走了。

在那紅色恐怖的歲月,中國無一片淨土。論武鬥,重慶比廣州嚴重;論抄家,重慶卻望塵莫及。我家公在廣州是名醫,廣東省痲瘋研究所主任,曾於抗美援朝時任醫療手術隊隊長,服務於北方的志願軍醫院。只因兩位子女僑居美國,便有「裡通外國」之嫌,全國學生大串聯時,鄰居的紅衛兵與北京 101 中學南下串聯的紅衛兵勾結,以破「四舊」為名,於夜晚公然破門入屋,手持棍棒,勒令年邁的公公打開保險櫃,大肆搜劫,搶去兒女從美國寄來的僑匯、家人所有的金玉首飾及名貴古董等。他們的行動並沒經派出所同意批准,全部中飽私囊。八十年代落實政策,誰也查不清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從我親身經歷的這些事件中,不難看出,為什麼文化大革命被認為是一場「空前的大浩劫」了。

四.吃月餅,評《水滸》

人生一世,要過幾十、上百個中秋節,但不都是大團圓、充滿歡樂的。正如蘇軾詞中所說:「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我經歷的中秋節也是如此。幼年時因家窮,中秋節能吃上芝麻冰糖餡的小月餅,就心滿意足了,睡覺時心裡也是樂滋滋、甜蜜蜜的。成年後工作在外,遠離家門,中秋節時會想念親人及童年吃芝麻冰糖餡月餅的甜蜜滋味。

我的老家重慶在文革初期,產生了「革」與「保」對立的兩大派,遍街貼滿了大字報。被稱為保皇派的紅衛兵學生,為了反駁造反派的謬論和謠言,連續幾夜通宵炮製、抄寫大字報並油印傳單。中共重慶市委領導見他們肚餓沒夜宵吃,就調運了大批芝麻小月餅犒勞他們。不知怎麼走漏了風聲,被造反派揭露了出來,「吃月餅」就成了保皇派的代名詞。街頭大字報這樣寫道:「麻兒麻,滿地爬,見到市委喊爸爸!」以後「麻兒」、「麻子」竟變成了罵保皇派的貶義詞,流傳了十幾年。那時許多人都怕提到「吃麻餅」了。

不久重慶兩大派對立大打出手,我先生任教的學校成了一派武鬥的指揮部,炮火連天,流彈誤殺誤傷了許多過往行人,學校教師紛紛被迫逃離校園,我們全家也於中秋節前逃往先生老家廣州。倉促間,無食品可帶,就在火車站隨便買了些芝麻小月餅。逃難的人太多,車上膳食、開水供應也不正常,只好在停站時跑到月臺上接些自來水,咬著麻餅填肚子。那樣的月餅滋味,自然是又苦又澀、難以下嚥的了。「文攻武衛」剛結束,兩派大聯合才開始,我們回到重慶不久,我先生就被當作「三家村小夥計」、「封資修教育路線的反動權威」而關進了「牛棚」,強制勞動改造。我也因受株連日子不好過。在此窘境下,我無法照顧兩個孩子,只好將兒子送入幼稚園,託親友將年邁的母親和半歲的女兒送至廣州祖父母家。八個月後,我先生獲釋,身心尚殘,我只好又像個女丈夫樣獨闖廣州去接母親和女兒回渝。是時又值中秋,忙於啟程趕路,一家人分兩地,哪有心思賞月吃月餅呢?但「每逢佳節倍思親」是人之常情,只好望月興嘆,默唸起「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詞句,祈禱闔家平安。

後來,社會基本上安定下來了,而我家卻不安定。也許是經歷文革的後遺症吧?先是老母癱瘓臥病在床;接著是小女在幼稚園被傳染上肝炎,接回家養病;後在中秋節時又全家(除小女外)染上了紅眼病;不久,我又得了中心性視網膜炎,視力陡降。在那人妖顛倒的荒唐歲月,我看再圓的月亮也是扁的,再亮也是黑麻麻一片,再好吃的月餅也味同嚼蠟。

七五年,「四人幫」掀起了「批林批孔」的新高潮,到處學北京在街道上組織起大大小小的「向陽院。」所謂「向陽」,就是人人、戶戶都要向著毛澤東這個紅太陽。在向陽院裡,每週定期定時學習,開批判會、評法(家)批儒(家),也就是「四人幫」假借批歷史上的儒家之名,行批周恩來總理之實。後來更具體到批《水滸傳》中宋江的投降主義路線,實則影射周恩來 —— 說他是最大的儒,說他搞投降路線?記得在那個中秋月夜,我們家門前的院壩中,坐滿了向陽院內的鄰居,各自舉家出動,擺上自帶的果品糕點。孩子們嬉戲著藏貓貓、吃月餅。大人們靜聽院長宣佈:「今晚一邊吃月餅、一邊批判《水滸傳》中的宋江投降主義路線……」接著是老先生們就自己的理解和依稀記得的歷史知識,講述水泊梁山的故事和宋江的為人。然後,是冷場,靜得只聽見望月的嘆息聲。突然,一位年老的女工站起來說:「不管他宋江是『水虎』還是『老虎』,總之搞投降就要批!」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起來。另一位青年女工急忙站起來說:「對,要把宋江這只『水壺』批倒像『夜壺』一樣臭!」人們更加笑得前仰後翻,有的人笑得把剛嚼到嘴裡的芝麻月餅都噴出來了。其實,大家笑的不只是發言女工的無知,更多的是笑這場人為的鬧劇,這樣的「普及」、「深入」,簡直荒唐得史無前例!

「四人幫」垮台的那個中秋節,才真是大快人心啊!憋了多年的氣得以喘息過來,真正感到「月到中秋分外明」了。當時各處酒鋪將陳年老酒都賣光了,就連我這從不喝酒的人也喝了一瓶櫻桃酒。人們的興致特別好,胃口大增,計畫生產的月餅都不夠供應了。儘管仍是芝麻小餅和五仁月餅,但吃起來就是特別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