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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榆之夢

夢由

自我記事起,就常聽行醫的父親提到他的兩位美國老師。一位是江陰福音醫院李克(Liclor)醫師,他是一位坐轎子(出診交通工具)行醫的美國醫師;另一位是上海基督復臨安息日會老靶子路療養院(解放後的海軍醫院)的米勒爾(Miller),他是一位較早就提倡素食的美國著名醫師。又當我還是一個初中學生時,常聽到「美國」兩字,是從大姐的口中。那時,她在江蘇鎮江橋頭鎮教會學校讀書,常帶回來一些有趣的故事:她的一位美國老師拉珀絲(Rabos)怎樣管教寄宿女生;調皮的她們,又如何捉弄這位美國老小姐等等。

直到抗戰後期,我就讀的重慶磁溪口松堡三育研究社(學院)時,教我們英文的是葛立德師母(Mrs. Greaty)和她的先生,葛立德牧師。恩師們不僅教我們知識,還教我們如何去愛人助人。他們身教重於言教,曾無私地資助過我和其他學生。

基於家庭、學校教育,從幼年到青少年,耳濡目染,終於孕育了一個我甜美的「美國夢」。

夢變

1945 年抗戰勝利,我隻身搭民船,並幫船工划船安抵上海。1946 年在滬與「三育」教我「分析數學」的黃老師相遇,那時他正忙著為赴美留學籌備資金,向我借了約一百五十美元,並允諾他抵美後第一個就為我辦入學手續,其師母排在我後。那時,我因「半工半讀」攢積了一點美元,也是為自己留美而備。翌年,接到黃老師為我辦就的 PUC(Pacific University 基督複臨安息日教會辦)太平洋大學入學通知書及還我的美元。適時,內戰正酣,時局危急,人心惶恐。身為長子的我,不忍別雙親,涉洋西渡求學。加之,經舅媽介紹,認識了一位秀外慧 中的女友,今之老伴,真可謂「不要江山(學業)愛美人」!除上述二因外,還有一機遇可代之留美,那就是教會選送七位學生入讀上海聖約翰大學,我是其中之一。於是,我入讀聖約翰大學醫預科專業。

瞬息,時至 1949。從此,海峽分割,兄弟鬩牆。夢的美國,成了「美帝國主義」,「崇洋媚外」、「美蔣特務」等帽子已壓得我窒息,誰還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叛國投敵」?

夢圓

時光如閃電,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改革開放給我帶來了生機。1988 年,由中國內耳專家姜泗長老師推薦介紹,年逾花甲的老學生——我,到美國加州史丹福大學作訪問。同年 12 月 31 日,我偕老妻從上海搭機先抵洛杉磯堂姐佩玉家。七天後,我隻身乘灰狗 bus 至史大醫學中心頭頸外科報到(1989 年 1 月 10 日)。 內子一週後到史大。說來也真難為情,我倆也算是高級知識份子,竟然無力買兩張飛機票。為了圓我的「美國夢」,無奈只得硬著頭皮,厚著臉,四處奔走。絞盡腦汁,想方設法籌資。也不知費了多少口舌,「燒香拜佛」,醫院才批准預支我一年薪資(一千多人民幣),餘則向諸親友們借了幾千元,合計約一萬人民幣。除掉兩張飛機票錢,囊中還剩八、九百美元。就這樣,我們來到了一心向往、酣夢不醒四十多年的「迦南地」——美國。從未負債的我們,為了「圓美國夢」,竟背了幾乎是天文數字的債。那時,神州大地改革開放,允許先富起來的人,被稱為「萬元戶」。而我們卻是負債的「萬元戶」!為了還債,內子不得不放下中學高級教師(相當於副教授級)身分去當 Babysitter、史大圖書館打工掙錢還債。約半年打工辛苦所得資金,還清了全部債款。

再說我初到 Stanford,當時的學生會長許,幫助我安排在 Blackwelder Hall 研究生樓,與一位博士生合住一個 bedroom,我暫住客廳。第二天正式上班,Dr. Willard Fee 辦公桌旁放著約有一尺多高的資料,他指著那些資料說:這些都是控告醫生的,要我評估。我不解其意,也沒敢多問。當他帶我參觀手術室時,室內溫度很高,他勸我脫掉毛衣再穿隔離服。我因毛衣內袋裏縫了八百美元,不敢讓它離身。只好說,我不熱。誰知,不一會兒,我汗流如注,不得不如實稟告。Dr. Fee 笑著,一邊把我脫下的毛衣放在辦公桌有鎖的抽屜內,一邊說:「在美國,錢都存銀行,一般人身上不帶現金,明天我帶你去銀行。」

Dr. Fee 告訴我訪問醫師的工作職責:參加每天的朝會;會中,主任醫師安排當天工作及討論病例,尤其是手術前的病例討論。我無須參加實習、住院醫師每天查病房,但必須參加主任醫師一週一次查房。此外,出門診但有一條規則必須嚴守:參與以上工作,只可動腦動眼動嘴,切切不可動手!為甚麼?怕病人控告!哦!此刻,我才領悟了第一天 Dr. Fee 為 啥介紹他辦公桌旁一疊要他評估的資料的用意。

我不需寫病歷,也不用管病床。工作了一陣,我深有感觸:美國醫師一室一病人,而中國幾個醫師共一室,病人室外候診,病患可自由出入,影響工作。美國醫師一天,頂多看十個、八個病人;而中國醫生一天看十幾二、三十,甚至更多亦是常事。但從另一角度看,中國醫生看的病人、見的病例、做的手術大大超過美國同行。換言 之,同樣年制的醫生,其經驗要比美國的豐富得多,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但美國的醫療器械先進,中國則望塵莫及。

記得有一次門診,一位胡姓女患者鼻咽腔上長一包塊,被診斷為 NPC(鼻咽癌)。美國醫師直言告之患者,那位胡女士當即嚇得虛脫。Dr. Fee 百般安慰她不要害怕,並說:「我們為你請了一位中國來的專家會診。」我仔細察診後,很自信地說:「它不像 NPC,像血管纖維瘤。」病例報告證實我診斷無誤。此後,Dr. Fee 就在朝會上宣佈大家要尊重 Dr. Tang 的意見。不久,又請我做 Fellow,我誤聽成 Follow 而婉拒。事後想想,我之所以婉拒,實出之「放不下架子」。我身為主任醫師,背後跟的是下級醫師。如今,要我這一把年紀的老醫師,跟在年輕醫師後,心不甘,情不願,臉放哪?朋友知之,幾乎異口譏之「Stupid」!唉!世間啥藥都有,唯沒「後悔藥」!

由於我是自費來美,訪問學者沒經濟補助;加之我又誤聽婉拒申請 Fellow。無奈,放不下的架子,現實逼得你不得不放下,打工謀生第一。兩年裏,除內子打工外,我亦業餘打工。

ENT(耳鼻咽喉)是一門精細洞腔外科學,步入老年,我怕手術臺站不動,眼花、手顫影響工作,就專攻聽力。當結束兩年訪問工作後,要「圓夢」,就得努力學習。於是,我夜讀 聖荷西州立大學(San Jose State University)助聽器碩士班,又相繼考了三個聽力學方面的執照。並於 1992 年 12 月創辦了舊金山灣區第一個華人福音聽力耳鳴中心。十幾年來,我已為三千多重聽者熱誠服務,並為其改善聽力;一百多次健康講座;三次「星島」電臺講座及答聽者問;一次「林國慶時間」被訪;還為《世界日報.聽力專欄》撰寫了六十多篇科普短文。又當「福音聽力耳鳴中心」十二週年之際,已故舊金山灣區德高望重的祖炳民教授,代表布希總統頒發獎章、獎狀以資祝賀鼓勉。

適逢八旬老翁我,兒子繼業傳薪火。雖然如此,但我仍堅持義診。自 1993 年始至今,每月的第二個週一為社區 Mountain View 市老人中心長者作 Hearing Test 已九年之久(2002–至今)。2011 年 7 月始,又為 Palo Alto 老人中心長者們作聽力測試。

啊!甜美的夢,漫長的夢。
我的美國夢,自幼至桑榆;
我的美國夢,酸甜苦澀辛。
我的美國夢,幻境已成真,
我的美國夢,甘願聾者終。

文後記:這篇記實文,是我為「留學杯美的故事」徵文而作。拙文僥倖獲得「新人獎」(2011 年 11 月 20 日頒獎)。獲獎不重要,可珍貴的是:它是我逾花甲,涉洋闖美的縮影。一個知識份子「洋下放」的奮鬥史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