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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年憶小白

朋友將牠送來時,是放在她的竹編手提包裡;一捧出來,只見一團雪白的、毛絨絨的圓球,潔白晶瑩,又鬆又軟。牠用二隻黑亮如漆的眼睛,怛怯地盯著我。我去摸牠時,牠又用那粉色的嘴巴舔我的手。真是讓人憐愛而不忍釋手的小東西。

牠是個混血狗,那時尚未滿月,張著嘴到處嗅,似乎是找母親的奶,我趕快泡牛奶餵牠。等孩子們放學回家,果然是驚喜的哇哇大叫,又跳又蹦,爭著來抱牠。老三抱著牠,又親又吻地直喊:「小白,你好可愛喔!」於是「小白」就成了牠的名字。

從此,他們下課後,都急忙趕著回家,一切約會都拒絕了,乃是為了搶先抱到小白。不旋踵間,牠己可以和他們嬉戲撒嬌,用稚嫩的聲音吠叫了。孩子們做功課,牠也會跳到他們懷裡,依偎廝磨,簡直成了我們家的小兒子。等小牙長得差不多了,我們就餵牠吃同我們一樣的飯、菜,除了有時煮點碎牛肉或牛肺外,甚麼都吃。涼伴黃瓜是牠的最愛,咬得嘎崩嘎崩的響,豆腐白菜,大口大口地吞,吃得是津津有味,也從來沒給牠買過狗食。花園外,隔著人行路,便是一條小溪,婉蜒曲折,不知流向何處。我們從來不用鍊子,在院牆上開了一個狗洞,任牠隨意出入,牠便天天沿著小溪,奔來跑去。尤其當孩子們都上學之後,牠就外出,找鄰居的小孩玩。這樣的土法鍊鋼,牠竟然長得又大又壯,可決不肥。也許正吻合老子的「治大國若烹小鮮」之道吧!

在牠到我家的十天以前,有同學送來一隻金絲貓,也是一個多月,那一身黃毛閃閃發光。在日光下更像一片錦緞,閃耀生輝。我們叫牠「小黃」。小白來了沒多久,二個便混熟了。晚上天寒,兩個小傢伙,偎在一起。小白鑽在小黃腹下,小黃則是一隻手圍著牠,互相取暖。耳鬢廝磨,儼然是「哥兒們」。

最有趣的是吃飯的時候各有一盤。貓是小魚加飯,狗是人吃的菜加一點碎牛肉。牠們好像有心電感應,到了某個階段,不約而同的向後轉,走向對方,將對方的盆中餐,吃得一乾二淨。可惜後來小黃被人偷走,小白就鬱鬱寡歡了好久。

不知別家的狗,是否有這種習性,小白牠欺富愛貧;只要是穿著普通,不加修飾的人,則必搖著尾巴,前往歡迎,對乞丐尤其同情,會跑到客廳門口大吠,要我們出來看,給他們點東西。要是西裝革履,女士們著旗袍,高跟鞋,衣冠鮮亮的人,則必狂吠阻撓,不准進門。只待我們安撫牠,告訴牠這是我們的好朋友,再讓朋友們站定,讓牠嗅個夠,牠才垂首而去。

孩子們可以跟牠打鬧,撕擄在一起。可是牠決不許他們兄弟間纏鬧在一塊,大概牠認為那是打架。因此當孩子們玩鬧擁抱時,牠就衝向那自以為強悍的一方,直撲上來,咬上一口(幸而每次都是輕輕地)。這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正氣使其他孩子們戒之慎之,決不敢在院子裡互相拉扯著玩了。其他無論是跳繩、踢毽子、玩皮球,牠都會插上一腳。毽子皮球往往是被牠叨走了。沒奈何,只好把牠暫時關到後院去。

某一年的某一天,大颱風之夜,突然海堤決口,大量的海水倒灌入侵民房,加上大雨不停,水在屋中,一直上漲,鄰居來敲門說:「海水倒灌,快逃吧!」順便也把孩子分兩次抱走了。待我開門一看,只見面前一片汪洋。溪不見了,溪上的小橋,也失去了蹤影,使我不敢冒冒然邁步。直等到有一位年輕人走近我才請他幫忙扶我過去。走過溪流,又穿過一片不大的田地,才到了馬路邊的一家二樓。有人招呼我們到他家樓上去休息,只見滿屋都是人,每人一碗熱乎乎的稀飯,正唏哩胡嚕地喝著。那時民風敦厚,民間不分本省、外省,都相處親切,互相照顧。譬如我外出辦事,就跟對面(本省籍)的老太太打個招呼,把家與孩子全交給她了。去菜場,則她們必定偕我同去,因為本省人會對外省人提高價錢。雖然都是些瑣屑小事,及今回憶,仍讓人溫馨不己。

這二樓的主人縱然熱情,也不能久待,謝過他們馬上下樓找車。幸運的攬到一部三輪車,出了加倍的車資,載我們到親戚家去。至於小白,則把牠抱到孩子們睡的雙層床的上層,放些麵包、餅乾暫時維持。第二天水退了,我先回家看小白,只見滿院泥濘,舉步維艱。還是不能放牠下來,只好再留下一條麵包離去。第三天下決心返家與傭人一同清洗處理。家人都還沒回來,我也沒法燒炊,只好叫外面飯館按時送來。我嗜辣,故每樣菜都放了辣椒,因我食量不大,剩下的三分之二就倒在小白盤裡。那知小白不慣吃辣,牠嗅了嗅就把盤子推翻。還轉過身來踢土,把飯菜都埋起來(那時狗盤移到院中),然後雙眼瞪著你,以示抗議。好像是說:「我就是不吃,看你怎麼辦?」我要上班,又要清理洗刷,實在沒力氣再特別照顧牠。兩天之後,牠畢竟熬不過餓,也就勉強吞了。不料從玆以後,牠竟吃上了癮,沒有辣味的飯,則懨懨不樂,故而孩子們也叫牠「辣狗狗」。

是小白六歲的時候吧!我正在廚房準備午餐,聽小白在院中狂吠,我就喝斥牠,叫牠不要亂叫,直到飯菜料理妥當,牠依然吠個不停。我氣不過,順手拿了雞毛撣子預備去教訓牠;誰知開門一看,嚇出一身冷汗:原來牠正在花園與一條比茶杯還粗的蟒蛇纏鬥。那條蛇已是傷痕累累,還掙扎著作困獸之鬥;而小白呢?也是精疲力盡,疲憊不堪,聲音都沙啞了。可只要蛇伸首啄向牠,牠就馬上咬過去,不過也難咬到,因為二個動物都已力氣耗盡了。我趕忙鎖上所有門窗,把孩子們集中在臥室裡,打開後門,到鄰居家求救。他們家有二、三位少壯人,都是從屏東來的。一聽大樂,馬上拿了繩子棍子等工具,不滿廿分鐘,就把蛇裝入蔴袋。還笑著說:「今天的晚餐可豐盛了。」

為了慰勞牠,這天牠的晚餐特別豐富。孩子們還手拉著手,把牠圍在中間跳山地舞哪!

小白八歲那年,我們為了工作方便,也為了孩子上學較近,而搬進了公家宿舍。那是一棟新蓋的多層樓公寓,房間狹小,雖然是一樓,可是從此牠再也不能像已往一樣地奔騰馳騁了。牠的狗屋,也只有放在門外,而不能靠近孩子們的臥房。從此牠變得無精打采,鬱鬱寡歡。

有一天,天剛濛亮,突然接到鄰居電話,告訴我們:「你們家小白被毒死了。」一家人都驚慌而起,老三第一個衝出去,搖著小白屍體,號啕大哭。其他孩子,也無不默默地流淚。我則悲痛之外,更加氣憤!為什麼號稱萬物之靈的「人」,如此殘忍?只為了賺錢,為了口腹之慾嗎?因為鄰居看到一個人進入公寓,把一塊東西丟給小白,小白吃下去不一會兒就躺在地上了。附近有好幾家「香肉」店,為什麼我們不提高警覺呢?而今,悔之晚矣!

天亮後,我找到一位工友,請他替我買一個小木箱,把小白裝進去,又給些錢,請他用板車拖著小白,我們一起走向荒涼地段。一路上我回憶著小白的一切,淚如泉湧,八年的感情,八年的友誼,從此休矣!

終於找到了一處山坡,工友挖得很深把小白埋葬下去。

在所有的牲畜中,狗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牠忠心耿耿,義無反顧;既不欺貧愛富,也不見異思遷。牠能誓死護主而不餒,甘守貧賤而不移。誠有「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氣慨!而人類為了口腹之慾,為了「大補」,竟殺而啖之,又何其殘忍!關於義犬護主的故事,史書多有記載,而世界各處坊間亦傳聞頗多,更有小說、電影、演譯其事。例如我去日本旅遊時,經過上野(?地名已記不清楚),一入火車站便看到大廳內有一座狗的雕像。據導遊介紹:「這是一頭義犬,與主人相依為命,每天準時送主人至車站搭火車上班。下午六點又準時到站迎接。每當牠經過街坊鄰家時,主婦們都說『噢!該是煮晚飯的時間了!』日復一日,像時鐘一樣的準確。

有一天,牠沒接到主人,直到火車開走,仍然沒有主人的蹤影。牠只有沮喪地踽踽回家。第二天,照樣準時去火車站。第三天,站長不忍,等客人全下車後,就讓牠到車上去找。牠一跳上車,從車頭到車尾來回嗅了數遍;最後只有嗒然若喪地下了車。不過牠還不死心,依然每天都去。鄰居紛紛送牠水及食物,但是牠看也不看,只是爬在門口等待。身體日漸瘦弱,甚至走不動了。七天以後,牠還是連走帶爬的到了火車站,餓死在那裡。好多人都哭了。為了紀念牠的忠義,政府特地在此為牠塑了這個雕像。」

而人類對狗的看法,走向兩個極端,愛之者寵之、溺之、唯恐不周,食狗食、穿狗衣、狗靴、狗帽、狗玩具之外,三五不時地還要去住狗旅館、吃大餐、泡湯、修指甲、戴狗腳環,享盡榮華富貴,見了朋友便介紹:「這是某大叔」,「這是某阿姨」……為狗主人者,是愛之過份抑為了炫燿?狗若能與人談話,不知是否願意過「人」的生活或者是歸返自然?

反之饕餮們,看到狗,則思啖之而後快,要嗎去香肉店大快朵頤。拍拍「中廣」的肚子,呈現無限的滿足。正所謂「愛之欲其生,啖之欲其死」也。

在臺灣許多農家出身的人,一輩子不吃牛肉就為了人畜之間的感情,為了牛曾經為他們勞碌一生。所謂「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這種習俗延續到子孫後代。而嗜食「香肉」者,何不也自我反省一番?

思念小白,因以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