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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癆君」同桌始末

肺結核是一種慢性、消耗型,中醫稱之為「肺癆」的傳染病。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由於民眾生活貧困,衛生條件極差,沒有特效藥,這種病的發病率及死亡率都很高。所以,人們對肺癆患者,避之唯恐不及。可是我從 1945 年秋季開始,卻和一位慢性肺癆同學同桌了一個學期,而且渾然不知。怎麼回事?後果如何?請看以下這件事的前因,過程與後果。

話說 1941 年 5 月,我的家鄉,寧波、奉化城區相繼淪陷後,我曾轉學到上海公共租界,與先我到滬的大哥會合。同年,上海時間 12 月 8 日,日寇在突襲珍珠港的美國太平洋海軍基地同時,也轟炸了停泊在黃浦江上的英、美軍艦,並快速佔領盟國在上海的租界。那一年的農曆除夕,有抗日志士在我們住處附近向日軍崗哨投扔爆炸物,日軍立即把我們所在的寧波旅滬同鄉會這個街區,用帶刺的鐵絲網團團圍住,嚴禁出入,並多次到同鄉會禮堂訓話、威脅,要我們交出志士。何時交出,何時解禁。就這樣,我們被無辜圈禁了一個多月,不僅不能上學,也不能外出購買各種食物。除了同鄉會儲存的大米以外,我們吃不到任何其他營養物質。二、三週後,住戶們先後得了營養不良性水腫。我大哥和我忍無可忍,不得不先後冒生命危險鑽出鐵絲網,投奔自由。

1942 年夏天,我們回到家鄉的遊擊區,連繫上愛國鄉紳興辦的臨時中學,我大哥在那裏任教;我則在那裏就讀。1943 年 6 月,我初中畢業,考上鄰縣一所縣立中學的高一;第二學期,來了一位賀老師(化名),兼任訓導處主任和我們的班主任。他為了掌控學生的思想動態,要我們每天記日記,每週一次交他審閱。我按照他的要求,在日記裏如實記述了每天的見聞和思想活動。譬如:歷史老師關於南宋國力衰微,秦檜叛宋、降金、謀害抗金英雄岳飛是出於不得已的說法,就和我們過去學到的截然不同,讓我們難以接受,並覺得他的理論和汪精衛的論調大同小異。又如:訓導處一方面要求男生推平頭,女生留髮不得過耳,另一方面又允許一位女同學為了演話劇,可以燙髮和髮長過肩,我認為這是立法、犯法。賀老師看了這兩篇日記,很不高興,覺得我自以為是,竟敢指責師長和領導,找我談話,要我認錯。我當時年少氣盛,不僅不認錯,還據理力爭,和他頂嘴。賀老師更生氣了,要把我送到「感化營」去,經奉化籍的老師說情,勉強改為記大過一次。學期結束後,又給我家寄去一份「操行不及格」,勒令退學的通知。

我媽媽看了通知,沒有太多責備,但告誡我要尊敬老師,說話、作文要注意方式,留有餘地。至於今後的學習,她讓我報考從寧波流亡到寧海的聯合中學,因該校教務長是原甬江女中留美校長,見多識廣,可能不會在意我那些過激的言詞。按照她的指點,我順利轉入聯中。

聯中在異地辦學,物質條件之差可想而知。學生宿舍借用縣城北郊的廟宇,祠堂和古蹟,教室是臨時搭建的竹棚,但不影響師生們高昂的教、學熱情。經過幾年的艱苦奮鬥,終於苦盡甘來。1945 年 8 月 15 日,日寇無條件投降,聯中各自分散回寧波復員。寧波的校舍和教學質量當然都要比寧海好得多。那些原來認為我是個倒楣鬼的縣中同學,這時都羡慕我因禍得福。不過,他們的運氣也不差,原因是我所屬的鄞縣縣立中學為了補足戰亂中流失的學生人數,擴大招生,來者不拒。這樣一來,我們高三年級的學生人數一下子增加了一倍,不得不分為甲、乙兩班;甲班偏重數理,乙班偏重文史。我因為數理有點吃力,報了乙班。

我們的班主任讓我們自行組合同桌與選擇座位。許多同學頭一天就結好了對子,第二天教室剛開門就衝進去搶佔理想的座位。我由於經歷了上述兩次的痛苦經歷,對此類小事看得很淡。覺得能在祖國受到良好的教育,脫離錯誤的訓導管理就是最大的幸福,既不挑座位,也不在乎和哪位男同學坐一起。上課前,該幹嘛幹嘛,所以姍姍來遲。

可是當我踏進教室,看到二十四張課桌,四十八個座位,只剩下中間第四桌右邊還有一個位子,左邊坐著一位老成而且陌生的男生時,頓時就傻眼了。因為我不善於交際,和女生或陌生同學在一起會感覺很不自在。可現在說什麼也晚了,還有十幾分鐘就要上課,時間不允許我繼續遲疑,我只好硬著頭皮,在眾目睽睽下,勇敢地走向那只空位子。

幸虧那位同學並不認生,我剛坐下,他就自我介紹,說他叫江岸長(化名),家住鎮海(寧波專區下轄的另一個縣),前兩年休學在家,現在來復學。我聽了他的話,直覺地認為他是因為不願意跟著學校顛簸流離而休學。在後來的交談中,我還知道他在休學期間,自學了許多文、史方面的書籍,怪不得他的語文和歷史成績都比較好,背誦唐宋詩詞,琅琅上口;講起著名的典故,頭頭是道。另外,他非常關心別人,常常在我用完筆記本的時候,把他備用的本子送給我;學校食堂伙食不好,他帶我出去包飯;天氣涼了,他囑咐我及時添加衣服,儼然像個老大哥。就這樣,我們從陌生到熟悉,非常融洽地度過了一個學期。

寒假後,高三下學期開學時,我吸取上學期的經驗教訓,早早來到教室,坐到我們原來的位子上,可是遲遲不見岸長到來。不一會,來了一位也是鎮海籍的鄒同學(化名),取代岸長坐在我左邊的位子上,說岸長的肺病又犯了,這回厲害,恐怕回不來了。我這才知道岸長是因為肺病休的學,明顯好轉後,經校醫室同意,回來復學。這事只有少數同學知情,他們為了讓同學們能毫無顧慮地和岸長接觸、交往,隱瞞了他的病史。

果然不出鄒兄的預感,一個多月後,岸長家裏傳來震撼性的不幸消息,說岸長的肺病急劇惡化,肺部出現空洞,頻頻咳血,並在一次大咳血中去世。這一噩耗引致全班同學極度的悲痛與驚恐。大家悲痛,因為失去了一位一致稱頌的好同學;對我來講,則是驟然永別了一位朝夕相處的同窗好友。我們驚恐,因為聽說肺結核傳染性很強,我們經常和他一起復習功課,切磋學問,難免受到波及,會不會出現同樣的病情與結局呢?

兩天後,校醫室派來一位護士,帶我到鄰近的華美醫院去照 X-光胸透,經醫生仔細檢查,除了肺門有幾個鈣化點以外,未見其他異常。但校醫室仍不放心,要我每天下午課間休息時間到他們那裏去測體溫,報告有無咳嗽、咳血、乏力、盜汗、食欲減退等症狀,連續兩個星期,看不出結果,也就不了了之。後來,我在大學,工作單位,甚至移民美國後,多次拍 X-光胸片,除了年齡引起的改變以外,也都是這一結果。現在我已年近九十,仍然絲毫沒有結核病的徵兆。

為什麼我和岸長那麼嚴重的肺癆患者密切接觸三個多月,竟然沒有被傳染呢?這要從兩方面來探討,一是我肺門的鈣化點提示結核菌曾入侵我的下呼吸道,但被肺門淋巴結擋住,形成病灶,癒後鈣化,並使我對結核菌有了一定的免疫力;二是根據肺結核的發病規律和當年班上沒有爆發結核感染來推測:岸長的肺病,經過兩年的休學、調養,免疫功能有所增強,肺部的結核菌被免疫組織包圍、限制,所以沒有症狀和傳染性,俗稱肺結核的靜止期;但好景不長,經過一個學期的緊張學習,營養匱乏,加上寒假回家途中的舟車勞頓,寒風凜冽,致使他的免疫功能減退,病灶中的病菌衝破包圍,逐步擴散,破壞肺組織,形成空洞,腐蝕血管壁,引起咳血,更通過咳痰及飛沫,向外播散,成為開放型肺結核。這時他的肺病很容易傳給周遭對結核沒有免疫力的人群,但不能因此認為他的肺病在這之前就具有傳染性。

拜科學進步之賜,醫藥專家在二戰結束後研製成功鏈黴素、異煙腓等特效抗癆藥。岸長去世後四、五年,這些藥物批量生產上市,救治了不少病人,如果岸長晚幾年罹患此病,他就不至於英年早逝。真是病不逢辰,讓人惋惜和唏噓不已。